陆游呈现在大家的印象,一贯是以爱国者而被誉为“亘古男儿一放翁”(梁启超《读陆放翁集》),尝自称“老夫壮气横九州”(《冬暖》),渴望“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观大散关图有感》)。其作品抒发志向,雄浑豪放,宏丽遒劲。
如果以为这就是陆游的全部面貌,也会犯主观方面的错误。在陆游的一生里,曾经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便是与前妻唐琬的“钗头凤之恋”。这段传奇故事悱恻缠绵,让陆游为之魂牵梦绕,终其一生,共为之留下十数首诗词。
或许,随着年岁的增加,各种念头逐渐都变得淡薄,只有人的情感反而如酿酒,时间越长越醇香。
公元1192年,宋光宗绍熙三年,这一年陆游已满68岁了,距离上次沈园题词《钗头凤》,唐琬郁郁而终,已经将近四十年。可是,在内心里,对初恋情人的思念,不仅没有消失,却更加清晰起来。
秋天本是收获的季节,原本应该令人感到愉悦和欣慰,但是如果心里若有难以排除的愁思,恐怕只会“眼前景,梦中人,百般无由到心头”,情景交融之际,唯留无法释怀的惨淡藏在眉间心上。
陆游再次来到沈园,但见亭台楼阁依旧无声挺立,当年醉酒之后挥毫泼墨,题在墙上的墨迹依稀尚存,只是牵念的那个妙人却早已不在,飘渺若孤鸿影,往来不可追。
苍老的陆游,唏嘘万分,抚今追昔,不胜感慨,思念泉涌,沧桑顿生,挥笔记道:“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并赋一律云: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首禅龛一炷香。
首联“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两句,摹写空冷之景。枫树的叶子刚刚染红之时,而槲树的叶子却已经变黄,甚至凋谢飘落。头发斑白的诗人看到眼前的景象,内心产生一种胆怯的心思,顿时觉得天气变得凉意十足,甚怕再见铺满地上的那些薄薄的秋霜。
在此联里,用了一个典故,河阳愁鬓即“潘鬓”。据《晋书》记载,潘岳曾为河阳令,他在《秋兴赋》中写:“斑鬓发以承弁兮”。后来,世人多以“潘鬓”为鬓发斑白的代词。以“霜”喻白发,大多会让人想起唐朝著名诗人李白的《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不知为什么,读李白诗,或许因为语调过于明快之故,虽然是感喟身世,惋惜流年,却无法让我产生那种惨况。反而是本诗以比兴起头,一个“怯”字,愈发显出诗人凄凉无助的心情,更令人感同身受。
颔联“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两句,绘出空寞之感。当初遇见故人的林间小亭仍旧挺立在那里,可是故人却已不在,只有落寞回忆徘徊不去,徒然感伤。故人已经在前往黄泉的道路上,现在能够有谁可以陪伴同行,来述说一下这种断肠的悲哀之情。
在这里,对于“凭谁”可以作两个理解:一个是诗人叹故人逝去时的凄怆,一个是诗人悲于现时自身的寂伤,隐隐暗示自从两人分别之后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和各自承受难以排谴的苦痛。
颈联“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两句,状尽空虚之情。曾经粉白的墙壁已经损坏,醉酒趁情题写的墨迹也早已淹没在不断落下的灰尘里。那些以为可以永远记住的往事,像天上的片片秋云,午夜时分的忧愁梦境,开始慢慢地变得淡薄。
此联之中,运用了两个叠词“漠漠”和“茫茫”,不仅突出挽留不住记忆消逝之时的沉痛之情,而且让诗句更加富有音乐性,在一种缓慢的节奏里,呈现出尘世诸多事情难以把握时的那种流逝感,愈缓滞愈沉重越发释怀。
尾联“年来妄念消除尽,回首禅龛一炷香”两句,叙述空无之念。随着岁数逐年增加,许多挥之不去的念头都在时光里被消磨得一干二净了。现在年老的诗人除了徒然感伤往事,剩下来能够做的,也只有焚香遥祭那早已逝去多年的故人了。
在这里,诗人用一种矛盾手法,来表现自己无法放弃感情的复杂心情。首先干脆地说自己这些年来的种种想法已经忘记干净了,接着又写道感念过去只好焚香遥祭一番。这种看上前后矛盾的写法,实际上更加能够向我们展现出诗人内心里多年积攒下来的深情和苦情。
就像歌曲里吟唱得那样:“守着爱怕人笑,还怕人看清,春又来看红豆开。”陆游这种“欲说还休”的复杂情绪,注定他这一生都无法释怀。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以此为刻度,陆游又前后写作了至少五首,与沈园有关的诗歌。在去世前一年,还长叹“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一段原本真挚纯真的情感,只是由于当时太过年青的陆游没能处理好,最终演变而成一段苦情,夺去了爱人脆弱的生命,也害苦了懦弱的诗人自己,即使再如何深情呼唤,也难以弥补和挽回楼去人空的结局,痴缠一辈子的陆游,恐怕只有让自身也化作泥土,才是这个巨大遗憾最好的归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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