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降生
夜已深,男人在老房子和柴房之间忙碌着,不消一会儿,衣服前后都被汗水浸湿,男人索性把衣服脱了往柴火上一扔,反倒凉快不少。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男人脸上少了担忧与紧张,更多的还是那一丝丝的期盼。第二胎,他想要个儿子。
“生了,生了”,随着一声清脆的哭声,他的第二个孩子顺利出生,接生婆的声音很大,盖过了屋外吵闹的蛙鸣声。
男人兴奋的跑到屋内,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却被刚好出来的接生婆赶了出来。
看着准备要洗手的接生婆,男人赶紧拿来热水,倒进盆里。
“是个女娃子,昨天晚上王屠夫交待我,他想接养个女儿”接生婆头也不抬,快速搓洗这她手上残留的血迹。
哗哗的水声把他脸上的期待与欢喜冲得干干净净,第二胎还是女儿,他沉默了,油灯的火苗摇摇晃晃,他挑了挑灯芯,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等会问一下老太太吧”他生硬的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接生婆见有戏,立马高兴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老弟,不要紧的,你婆娘那体格,十个八个没问题,下次嘛,你已经有个大姑娘了”接生婆轻描淡写的说着,时不时还望着门口正坐在地上玩着木头疙瘩的大女儿彩霞。
那时候的农村,这些早已司空见惯了。女娃生出来大多数要么送人,要么不久就夭折了。
送走了接生婆,男人回到房内,磨老太太已经收拾好东西,此刻正坐在椅子上,不消一会,一股股烟气从她的烟锅子里缓缓升起。
女人无力的用两只手扶着床沿坐了起来,她脸色苍白,鬓角和额头还在不断往外冒汗,脸上早已没有了做母亲的喜悦,只剩下一丝丝的疲惫与无奈。
“这个女娃子送了吧”还没等男人开口,女人已经无力地说了出来。
“啪啪啪”磨老太敲打着竹椅,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男人看向磨老太太的时候,烟锅子再次被填满,随着老太太猛吸一口,烟锅内的烟丝烧得通红,随后一股股白烟从老太太鼻口缓缓流出,烟气慢慢升起,升腾到空中,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父母就得有做父母的样子”老太太开口了,她拿烟杆指着男人。
“再怎么说,也是我老磨家的种,亏你想的出来,缺那口吃的吗?还养不活了!”
磨老太敲了敲椅子,未燃尽的烟丝伴随着烟灰散落一地,她挪了挪穿着破布鞋的脚,反复在地上碾着,直至最后一丁点火星都没有。
“吴婆子是哪号人,你不知?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再说那王屠夫,一身杀孽,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女娃过继过去,能有个正形!”
“有我老婆子吃的,就有娃一口,没我老婆子吃的,拿块白布裹了,直接照你老子坟边埋了,那阁楼上的好棺木卖了换米吃,别让老身糟践了”磨老太太站起身,烟杆指着阁楼的方向,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男人一言未发,呆站着。女人似乎听出来了,老太太明面上是骂自己儿子,实际上是在敲打自己,婆婆觉得她是个恶毒的妇人。
天渐渐开始泛白,老太太就着那天边的第一缕霞给她取了个名字,她是老磨家的二女儿,名为朝霞。
(二)往事
当朝霞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男人和女人便又给她生了个妹妹,同样的事情还在重复上演,男人表情平平淡淡,只是岁月这次把那丝深深的失望刻满了他的脸上,额头上,脖子上,那沟壑纵横的手上,以及他逐渐恶毒的语气上,那暴躁的脾气上。女人则是一成不变的一张苍白的脸,那一抹蜡黄,还以为是油灯给染上的。
这次还是磨老太太把她妹妹保住了,和姐姐不一样,妹妹出生在一个寒冷的黄昏,于是她有了个名叫晚霞的妹妹。
在朝霞刚刚开始形成记忆的时候,家里已经凑齐了彩霞、朝霞、晚霞、春生、秋生、冬生。
老头子走得早,两儿两女都是老太太一手拉扯大的,家里劳动力不够,在朝霞的记忆里,那个饱一顿饿一顿的童年,大清早的时候她总能看到大姐彩霞背着一背篓猪草从外边回来,时不时姐姐还能给她带来惊喜——一只草绳绑着,折断了刺腿的蚂蚱,或者一只不知道哪个水塘里抓到的小青蛙。
朝霞还小,她的任务则是抱着秋生,领着妹妹晚霞,带着弟弟春生,听哄着弟弟冬生的奶奶磨老太太讲故事,这也是她最幸福的童年回忆。
磨老太太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次一家人一起出游,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们不幸碰到了响马,不管老爷子如何哀求,响马头子为了防止他们报复,还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浓浓的血腥味在整个林子里漫开,她分不清身上的是血还泪,她拼命捂住弟弟的伤口,血却怎么也止不住,直至弟弟冰冷的尸体倒在她的怀里,响马连她十一二岁的弟弟都没有放过。
响马见她长得漂亮,想掳去做压寨夫人,她早已失去了活着的希望,任由响马绑了,扔在马背上。
后面还是碰到了抗日的队伍,救下了她,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队伍不可能带着一个女子,只能将她托付给村里的老乡,后面她就和村里木匠成了家,也就是朝霞的爷爷。
等她逐渐缓过来一些,想回家看看。两口子赶了好几天的路,后面只寻到一片焦土,她明白,自己已然成了断了线的风筝,后面就再也没有想过寻亲的事。
“你爷爷这个短命鬼,狠心丢下我们”朝霞记得奶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奶奶,你骗人,大户人家的小姐哪有抽旱烟的”朝霞大大的眼睛打量着磨老太太的烟杆,话语中带着稚气。
“你这小娃懂个屁,以前的我,不食人间烟火,手上是女工,脑子里是绿肥红瘦,煮饭用的是山泉水,煮饭时不小心染了一点烟火气的米饭,直接大把大把的倒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富贵人家可不像现在我们每天盯着米缸看,玩物丧志,以前抽的都是大烟土……”她用烟嘴敲了敲朝霞的头,磨老太太总是能在关键时刻点到为止,省去诸多不宜的内容。
“你爷爷倒是厉害啊,家里都靠他,做得一手好木工,而我那时候饭都煮不熟呢,多亏他不嫌弃我,这些粗活以前都是下人做的,我哪里会。不过有什么用呢,短命鬼一个,不及不惑之年便去了,留下这孤儿寡母的”奶奶每提起早逝的爷爷,总是奋力地将她那烟袋锅子在石阶上敲了又敲。
虽然朝霞大多数时候都是似懂非懂,她坚信自己的奶奶和别人不一样,因为她说的话都和村里人不一样,有太多晦涩难懂的词语。
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年轻的时候碰到土匪,家里人都没了,奶奶有个弟弟,比大姐年纪大一点,也没了,自己父亲几岁的时候,爷爷也没了,她知道的就这些。
(三)打架
稍长大一点的时候,朝霞的任务更重了,她接过了姐姐的背篓,第一次割猪草,手心手背被草划出了许多道口子,她哭着回去找奶奶,奶奶只是用烟丝给她敷在伤口上,那烟丝接触伤口的一瞬间,像手里抓着一块燃烧的火炭,她哭得更厉害了,以为奶奶会安慰她,没想到奶奶竟大声呵斥她,不准她哭,奶奶还举着烟杆要打她。奶奶一点都不慈祥。
朝霞很羡慕每天挎着书包去上学的大姐,虽然那个书包只是奶奶用两块破麻布缝的,她也渴望自己能有一个。每天背着篓子割猪草,朝霞偶尔被划一道口子,自己就能用烟丝止血,她已经不再哭哭啼啼了。
终于背上那个心心念念的麻布书包,朝霞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原来学校是这个模样,书声琅琅,一个班十几二十号人,虽然课桌和教室破破烂烂,但她很喜欢,她听说读好了书,就不用饿肚子,也不用每天割猪草了,甚至,能像奶奶一样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
可是好景不长,那些调皮的男同学,撕烂了她唯一的作业本,还撕烂了奶奶给她缝的书包。她哭着跑回家告诉父亲,想不到反倒挨了一顿打,父亲骂她是不争气的东西,又要花钱买作业本。她哭得更大声了。磨老太太听到了,直接像拎小猫一样把她拎走了。
“你哭什么?”磨老太太一边抽着烟,一边问眼睛哭得有点肿的朝霞,朝霞被烟呛得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抬起头来,说话”磨老太太啪的一声,烟杆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他们撕我的作业本,书包也坏了”她抽泣着,看着坐在凳子上的磨老太太。
“下次再有人搞破坏,你就揍他,不管打不打得过,打了再说,记住,打不过不准哭,回来再哭,知道没有”磨老太太继续点燃烟锅子,猛吸一口。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底线。你如果是那羊咩咩,别人是薅你一次又一次,你若是那山林里的野猪,亮出獠牙那一刻,很多东西都得怕,那叫不战而胜。碰到难缠的,拱翻他,下次他也要绕道走。遇事亮出你的獠牙,先有野猪的形再说,记住没有。”
朝霞哭得更厉害了,她记住了奶奶的话。
果然那些人还是想欺负她,一个男同学再次抢了她的书,可是朝霞的猪草不是白割的,拿出背猪草的劲,扯起那男同学的衣领,猛的扇了他两巴掌,那男同学被打蒙了,看着朝霞恶狠狠的眼神,他颤抖地放下了她的书。
放学后,那男同学找了帮手,朝霞拿起了小棍,把那几个人打得鼻青脸肿,她自然也没能全身而退,被扯下一小把头发,头皮处还冒着血,她打赢了,开心得快要哭了出来。
晚上家长就找上门来,父亲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要打朝霞,就当鞭子快要落到朝霞身上的时候,父亲倒先哎呀的一声惨叫,乒乓一声响,一只碗重重砸在地上,碎片在门外飞溅得到处都是,原本一片吵闹的院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你敢打一下试试”磨老太太一只碗扔出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朝霞父亲头上,这还不够,老太太上来就是两巴掌,打得啪啪直响。
“朝霞,来,过来,在你这些叔伯,你爸,你同学,还有我老婆子面前说清楚,到底是什么回事,省得到时候说我老太婆护短。”
朝霞一五一十的把那些男同学怎么欺负她的事情全说了出来。
“来福,你这崽子长志气了啊!你爸还得管我叫声老嫂子,今天你不问青红皂白来我家闹事,我这烟杆可只认死理不认人啊”磨老太太拿着烟斗指向人群中一个中年男子。
“小孩子打架,大人凑什么热闹,难不成今天你们还要跟我这老婆子动手不成,谁家孩子不是心头肉,犯了错,不自家管教,跑到别人家里来闹事,反了你们了,是不是小时候挨我打得不够啊”老太太拿着烟杆指着众人,时不时还不忘踢两脚蹲在地上的儿子。
“伯娘,对不住了,是我不懂事,没管好孩子”来福揪着自己儿子耳朵,拉拉扯扯地就走了,其他人见状也借坡下驴,赶紧撤退,毕竟这些人,小时候没少挨老太太打。
见着众人走了,朝霞的父亲摸着头要起来。
“跪下,你这个背时鬼”,父亲从来没有见过老母亲如此阵仗,赶紧跪着。
“朝霞,跪你爸旁边。”朝霞只好老实照做。
“彩霞,晚霞,春生,秋生,冬生你们都出来”磨老太太招呼着躲在门后的姐弟们,刚才人多,他们都吓得躲在门后。
姐姐和弟弟们出来以后,就看到奶奶扯了一根竹子,猛的抽打着父亲,父亲痛得嗷嗷直叫,快四十岁的人,硬生生被奶奶给打哭了。
“看到了没有,不管多大年纪,做错了事一样要挨打,做事不讲究因果,不问青红皂白,好赖不分,就该打”奶奶指着跪在地上痛哭的父亲。
“晚霞,春生,秋生,冬生。看看你姐姐,勇于抗争做得没错,祸水东引,殃及家人,同样得罚。”
“你们父女,跪到我睡着,不准起来,我一夜不睡,你们就跪一夜,你这个背时鬼,因为这件事如果你再敢打朝霞,我打断你的腿。”奶奶领着弟弟妹妹们进去了,只留下朝霞父女俩在门外跪着。
那一夜,奶奶睡得特别早。
(四)辍学
在朝霞眼里,奶奶似乎无所不能,直到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才知道,原来也有奶奶也没有办法的时候。
晚霞和春生长大了,家里的米缸不仅像漏了洞似的,床也开始渐渐挤不下。
“彩霞,明年你别读书了,大姑娘了,出去做工补贴家用吧!”吃饭的时候父亲对着彩霞说。
彩霞扔下碗哭着跑了出去,而此时奶奶却默不作声。
“奶奶,为什么不给姐姐读书了,姐姐才上一年初中。”吃饱饭后朝霞跑到奶奶的房间。
“奶奶老了,你说奶奶当初没遇到响马,是不是能单独给你们几个姐弟盖个学堂,然后再请几个先生。”朝霞似乎懂得了什么,没有继续问了。
那天晚上,朝霞走后,彩霞到磨老太太房间哭了很久。
磨老太太只是抽着烟,拿着布一直给彩霞擦眼泪,就这样过了很久,老太太才开口,“彩霞啊,你的事奶奶明白,你是大姐,你有两个妹妹,三个弟弟,但我老婆子没本事,就剩阁楼上那副寿材。你说你奶奶怎么就没有个五六副寿材呢。”
最终彩霞还是放弃了,她走了,到了外边给人打工,平时杳无音信,只是到了过年的时候邮点钱回来。
朝霞忘不了,那天天还没亮,姐姐抱着她哭了好久,头也不回的就走了。朝霞看着弯弯曲曲向外延伸的道路,想起以前背猪草的经历,下一次走的应该就是她了。
(五)骗子
她早已做好准备,但想不到的是,这次似乎命运有意和她开玩笑,直接跳过了她,妹妹晚霞走上了姐姐走过的那条路。
“你说你一个女娃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找个人家嫁了”,转眼朝霞读完了初中,要上高中了,她跑到二叔家想借点钱,毕竟二叔在村里过得还算不错,父亲告诉朝霞,只要他二叔借钱,他就供她读书。
“当初你爸真应该把你送给王屠夫,要是你做了王屠夫的女儿,别说高中,大学都不成问题,我们还顺带沾点光”二婶边吃着个橘子,边讥讽着朝霞。
朝霞没借到钱,甚至连口水都没喝上,她觉得父母虽然没抛弃自己,但自己早已经是弃儿,要用奶奶的话说,那就是生而不养也。
朝霞写信给大姐,说她不想读书了,想问大姐那边有没有活干,想去找她。半个月后收到了大姐的回信,信里被披头盖脸一顿骂,大姐还寄了点钱来,大姐说不准辍学,不够她再想办法。朝霞没给大姐回信,她不想再坚持了。
那天晚上,奶奶神秘兮兮的把朝霞叫到房间,她从箱子里拿出来一个袋子,整整满满一袋子,里面厚厚的一沓沓钱,足足六百块巨款,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你看,齐了吧,这些都是彩霞和晚霞这些年孝敬我老人家的,我都给你攒着呢”老太太用烟杆指着布袋里的钱。
朝霞很清楚,大姐和小妹一年才挣几个钱,寄回来的钱也就勉强够一家老小吃吃喝喝,她很清楚这钱是怎么来的,她今天躲在墙外听得清清楚楚。
“老嫂子,你看弟弟我这身子骨,马上日子就要到了,那年饥荒,寿材换口粮去了,现在日子好过了一点,想着哪天入土总不能裹块布吧。”
“怎么,还没死就看上了我的寿材,我虽家徒四壁,也还没到卖寿材的地步。再说,寿材多了去了,你干嘛不找那赵十八呢?”
“哎呦,老嫂子啊,您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老嫂子您啊,年轻时那叫一个俊俏,赵十八当年对您是仰慕已久啊,您六十大寿那年,赵十八低价卖给您一副整木棺材,别人不识货,我可识得。”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想买你找赵十八啊,偏偏要到老婆子这里信口开河。”
“老嫂子,你这不是取笑我吗,赵十八离世多年,你又不是不知。况且,你有所不知,如今这世道,别说整木,有点年头的树都难觅,随意砍伐,那是要跪衙门的,就算是赵十八再世,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挚友所让之物,怎可轻易假手于人,况且我与十八有言在先,只能自用于百年之后。现在他先行,我百年之后,于九泉之下,该如何交待?”
“老嫂子,老弟不也是最近听说您有难处吗?所以也想尽尽绵薄之力。”
“我倒是想听听,我有什么难处,要到了出卖情义的关头,你说,老婆子洗耳恭听。”
“村里人都知道老嫂子对孙女朝霞疼爱有加,老弟也知道老嫂子是德高望重之人,寿材之事,只要老嫂子点头,对外我只会说,老嫂子可怜我百年之后无裹尸之物,将寿材赠予我,绝口不提私下交易之事,至于赵十八,那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赵十八知,仅此而已。”
“想来十八兄也能理解老嫂子你的苦衷。”
“600块,不议价。”
“老嫂子果然是爽快之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应下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寿材暂存我家,待你百年让你儿来取便是。”
“好,我应下了,钱我稍后拿来,先走一步。”
“恕不远送。”
村长走出来开心的样子,她至今都难以忘记。
那晚,朝霞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天快亮的时候,她做了个梦,梦里有个深不见底的水潭,里面一只手疯狂拉着她向下坠。快要沉下去的时候,她看到姐姐、奶奶,还有弟弟妹妹,他们手拉着着手,用力将她往外拽,她想挣脱他们紧握的手,但是这么都挣脱不了。她猛的从梦中惊喜过来,她问自己,自己是不是正在把家人往泥潭里带。
村长果然不久就去了,他确实遵守了诺言,连他儿子都没说,也不准他儿子买寿材。直到村长去了,老太太直接叫村长的儿子来把自己的寿材取走。村长的儿子感激涕零,连连跟老太太道谢。朝霞看着被抬走的棺材,心里很不是滋味,竟然哭了起来。那副寿材守住了她三姐妹。而她三姐妹,却守不住一副寿材。
“这个你不用管了,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好好读书,别辜负自己”,奶奶拍了拍正在哭泣的朝霞,抽着她的烟,头也不回的走进房间。
朝霞觉得奶奶就是个骗子,还小的时候就喜欢编故事骗人,她和妹妹成为弃子的事,奶奶就骗了很多年,如今寿材的事,奶奶藏都懒得藏。
(六)离开
村里都觉得朝霞有磨老太的影子。老太太也这样觉得,朝霞在煎熬中完成了学业,顺利考上了一所远方的大学。那个年头,村里出个大学生是惊天动地的事情。
村里人对朝霞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之前那些嚼舌根说磨老太太卖棺材给孙女读书的,现在也画风突变,转口夸赞老太太真有眼光啊,卖棺材拉扯出一个大学生。
就连那个平时看不起她的二婶,也是逢人便吹嘘,你看我家那个侄女朝霞,未来的国家干部呢!
就连当初要抛弃她的父母,此刻也变得热心起来,关心起她的行程来。
朝霞比谁都清楚,这些突然转变的缘由。她已不是当初那个被欺负就跑回家找奶奶哭泣的小女孩了,她已经有了奶奶当初所说的野猪的外表,和长牙。
“二姐,这次你出去了,没事就别回来了,奶奶、弟弟还有爸妈那些,有我照顾呢!这里的苦日子没有个尽头。” 朝霞临走前的那个晚上,三弟春生给了她二十块钱。
三弟春生早早就辍学了,读完小学就跟村里的木匠做起了学徒,很多字,都是跟奶奶学的,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坐在教室里就浑身难受,他更喜欢跟师父一起刨木花,做桌椅。
这次借钱似乎比想象中的容易得多,朝霞感慨,当初读高中,要是二叔肯借钱,那么奶奶也不至于卖寿材。
临行前,奶奶告诉朝霞,人要强势一些,不然在外头老被人欺负,那些脆弱,藏好些,在外边太远,奶奶没法帮她。
朝霞走了,第一次远行,看着这养育她的地方在她视线了逐渐模糊远去,内心竟有一丝的不舍,更多的,还是对奶奶的牵挂。
(七)永别
整个大学朝霞基本都是半工半读,加上学校的奖学金,朝霞顺利完成了学业。辛苦工作了几年,好不容易还清了外债,那种感觉,走起路来都觉得轻松不少,这些年读书把家都掏空了,现在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在读书,现在她终于能给家里出一份力了。
很多年没回家,那年三姐妹约好一定要一起回去过年。
三姐妹好多年没见,她们抱在一起哭泣,大家彼此的印象还停留在十几岁。而相见的一瞬间,大家却都已经是二三十岁的模样。
奶奶倒还是老样子,一根烟杆抽个不停。
”病危速回“,离家几个月,她就接到春生的电报,朝霞向单位请了假就火急火燎的往家里赶,朝霞是最晚到的,那个年月,交通不方便,在路上整整耗了两天。离得近的人大多都已经到了。
家里很多人,大多数都是乡亲和叔伯。朝霞来不及跟众人打招呼,径直向奶奶房间走去。
”你们先出去吧,我有话和朝霞说“,磨老太太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先出去。
”朝霞,把门关上“,朝霞来不及放下背包,转了个身,关上了门,来到奶奶身边。
”朝霞啊,奶奶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磨老太的烟锅子离朝霞太近,熏得她直流眼泪。
“奶奶,春生不是说你……”
“傻孩子,你还看不明白吗?老婆子回光了,撑不了多久了。”磨老太太直接打断了朝霞的话。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晚霞早早结了婚,嫁错人,误一生,都是这个家拖累了她,她想找个依靠,结果换来一身伤,奶奶希望你擦亮眼睛,找个靠谱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吸得太急,磨老太猛的咳嗽起来,朝霞赶紧拍了拍老太太的后背,过了许久才缓过来。
”士贰其行,女也不爽。不要依附别人,时间久了,只会被别人利用和控制,记住了。“
”你们姐妹命苦啊,奶奶要强了一辈子,最终谁都没保护好,即使恨你爸,逢年过节也回来看看,奶奶不奢求你们原谅他,但是他是我的儿啊,我不想他死后连个捧黄土的人都没有。“
奶奶最终还是没能挺过来,那天晚上,她安静的永远睡去了,再也没醒来。
春生说他已经其他和棺材铺打过招呼了,他说他在棺材铺看到了以前奶奶那副一模一样的寿材,只不过赵十八已经离世多年,接待他的是赵十八的儿子赵十九。
果然,赵十九连夜叫了几个人抬了寿材过来,朝霞一看,眼睛瞪得很大,不可能,真的和奶奶那副一模一样,当初奶奶和村子的谈话,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明明是孤品。
赵十九告诉她,确实是孤品,当年他父亲赵十八造了两口整木棺材,一口给了故人,一口留给自己。但父亲过世前,却执意把他自己的寿材也留给故人,他自己都摸不着头脑。赵十九口中的故人,正是磨老太太。
”磨老太太,生于民国十九年,也就是庚午年。原名李清婉,不会错的,十里八乡的大名人。“,赵十九自顾自的说着。
朝霞还是第一次知道奶奶的名字,以前乡亲们都叫她磨老太太,没人知道奶奶叫什么。
赵十九把一封信给了朝霞,他说是他父亲临终前嘱托他给磨老太太的。说是信到寿材到,显然,只能将信给朝霞。
赵十八知道奶奶生活困苦,有可能会变卖寿材,所以,赵十八把自己的寿材也留下了,以备不时之需,朝霞看了赵十八写给奶奶的信,她才明白,原来奶奶的这个挚友一直惦记着她,甚至考虑到了她会变卖寿材。
她们几姐妹一起给奶奶穿好寿衣,白布一盖,便是阴阳两隔。
村里女子去世之后,是不能停棺在祠堂的,而这次族长却破例让磨老太太在祠堂停了三天。
第四天,是磨老太太下葬的日子,看着一铲铲黄土逐渐没过寿材,朝霞大哭起来。这些年积攒的那些悲伤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奶奶告诉她,不能哭,不能让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而如今奶奶已经不在了,她只想放肆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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