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生病”,史铁生是这样领悟出一种很现实的人生观:“生病也是生活体验之一种,甚或算得上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
我的生病历史由来已久。那年我十岁,和姥姥家那一带的陌生小朋友玩游戏。她们互相拉着手,我冲过去。游戏规则是,她们会奋力阻挡我,不让我随便冲刺过去。但是那天太奇怪了,两个陌生小朋友的胳膊不约而同地断开了,我猛冲过去栽倒在地上,冲力太大了,我的头狠狠地撞击地面,难以言传的剧痛使我两眼发黑,什么都看不见了,除了剧痛就是剧痛!我痛得哭都哭不出来了!小表姐把我扶回家躺在炕上,母亲就坐在我身边,看都没看我一眼,所有大人都没注意到我。
我的一生从此与痛为伍。开学了,去春游,头疼。去看电影,头疼。去跑跑跳跳,头疼。这是一种秘密的痛苦,神经被扯来扯去地痛,一蹦一跳地痛,旁人谁也不知道。我纳闷自己的头里有了秘密,从书架上翻开一本《赤脚医生手册》我找到了答案:脑瘤,恶性脑瘤将导致死亡。我害怕得心砰砰跳,我无法面对自己要死去的事实,而且是我独自去面对死亡。这是一个极其可怕的秘密!
不知不觉我用了四年级和五年级,天天思考死亡带走我之前我该做些什么。我预计不到走的时间有多长?爸妈和姐妹就在我身边,却离我很远,他们要活好久好久,但是我不一样。有可能今天晚上就要走了。
每天晚上,我认认真真写完这辈子最后一份作业,最后一次收拾好书包,把红领巾叠放好。10岁的我希望明天早晨的遗体有人给我挂上红领巾。灯拉灭了,我钻被窝,等候死神来是相当漫长的,我不知道死神先让我眼睛看不见还是耳朵听不见,医学书上没写。我预测死神会让我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材里,静静地埋在地下。但是我对死亡实在是没有经验,还是没明白死亡的过程中我的意识是否丧失?我总以为自己知道躺在泥土里。接下来最可怕的想象莫过于泥土里的微小虫子的蠕动,攀爬,缠得我满头发都是小虫子,它们把一动不动的我咬了又咬,我又疼又痒,却死去了,一动不动。还有可怕的魔魔黑。我将从早到晚睡在黑暗中,没有一丝光明。鬼从我的棺材缝里出出进进,它们张牙舞爪讲着吓人的故事,讲完了就跑了,跑了又来。我却只能一动不动,不停地流眼泪,永远、永远出不去。
10—12岁的两年里,我天天哭着等死,不知不觉入睡了。入睡没有那么快,快睡着了,我一蹬腿又醒来,我糊里糊涂把睡觉等同于死亡。我反复和睡眠也就是我以为的死亡抗争着,最终还是呼呼睡觉了。白天我遇见小朋友,到了学校上课,玩起来,跑疯了,当然就不会老惦记死亡。我最担心一个人待着,总是吃晚饭的时候,死亡来咚咚地敲我的门。
真希望那个时候我已经有个好朋友可以说一说死亡呀。但是没有一个人值得我开口说这句话。巨大的秘密痛苦地挨过最严重的两年,两年之后我没死,虽然头继续痛,不知不觉开始习惯了头疼。
从10岁到38岁,头疼了28年。
幸好它不是生活的全部。终于我不头疼了,开颅手术后,我的虚弱代替了从前的疼痛,腿的断让我每天咬牙切齿地走路,因为钢条硌着我疼。腿疼代替了头疼,终于腿上钢条去除一半,我走路舒服了,而骨质疏松的疼又开始了,腰疼、膝盖疼……我多次遇到过帮助我的活雷锋在路途中帮助我拎包!每个瞬间都让我感动莫名!
疼没有停止过,之后今年开始耳朵失聪。耳朵里的异常响声使我痛苦。再深度检查我患上了早期糖尿病,至此可以真相大白了吗?不是,还有重重叠叠的病排队等着我呢。医生已经如数家珍,就等着时间到了我来领病历开一大堆药。
我平常开心得意的时候当然有,譬如读了有趣的文章,比如拍了得意的照片,比如创作了绘画作品,比如写了文字。而这些所谓的不能间断的小小小的病,我除了笑着咽下去没有别的办法。史铁生在《病隙碎笔》中说得好:“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
米茶老师说:“刚才凝视疼字,这才发现,它是由疒和冬构成的,为什么是这样呢?是啊,疼如冬,刺骨锥心,是否也预示着:疼,冬去春来,复健之日正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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