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喜欢喝酒,酒量也好,自酿米酒三五斤不醉。他平时话不多,喝酒以后,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有时喝高兴了,还会唱几句戏文。所以,从小我喜欢看父亲喝酒后自得其乐的样子。
那时候家里穷,父亲舍不得买酒喝,偶尔有客来,母亲吩咐我去村口的代销店打一斤散装白酒,父亲陪着客人,就着一碟笋黄点,一盘炒鸡蛋,一碗小青菜,你一盅、我一盅地喝得兴致勃勃。有次我看他们喝得如此淘醉,羡慕地站在桌边,眼睛盯着酒盅,嘴巴随他们的酒盅而吞咽口水。父亲拿起酒盅说:“想喝?给你尝一口”,我开心地拿过来,学着父亲的样子,一昂头全倒进口中,顿时嘴里火烧火燎,双手使劲对着伸出的舌头扇风,喉咙喔喔地干呕,眼泪都辣了出来。父亲和客人看到我这副模样,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客人笑着说:“酒不好喝吧”,我使劲点头,父亲说,“你看我们喝得开心,以为酒是好东西。女儿,你记住喽,看起来是好东西,不一定是好东西,别人淘醉的好东西,也许对你是讨厌的坏东西。”
“酒那么难喝,你们为什么喜欢喝?”
父亲摸着我的头说:“你现在还小,不懂,喜欢酒,就像过日子,喜不喜欢都得喝,能喝出乐趣就开心。”
结婚前夕,父亲郑重其事地让我坐在他对面,要我陪他喝酒,他说:“娟,我一直不让你喝酒,也不知道你有没有酒量,两天后你就要结婚了,酒宴上新娘子要给客人敬酒,你不能一滴酒都不喝,今天你放量陪我喝一次,试试自己的酒量,品品酒的味道。”
那天是我第一次单独和父亲喝酒,父亲喝一口酒,嘱咐一句,我答应一声,父亲喝了一口又一口,嘱咐了一句又一句,我答应了一声又一声。我知道父亲有一千个不放心,一万个舍不得,他的心情都融化在酒里,让我一口一口地喝下去,流进到血液里,深入骨髓中。喝到最后父亲醉了,呜呜地哭了起来,妈妈过来扶他回房,他一个劲地说没醉,没醉,倒酒,倒酒。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喝醉,也是第一次看到他哭,更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能喝酒。
每次回娘家,我会买两瓶好酒孝敬父亲,父亲总是说,“别那么破费,好酒给我喝也是糟贱了,你赚钱也不容易,以后别买了。”母亲总是揭他的老底,“他名件着呢,自己舍不得喝,贵客上门才肯拿出来显摆,嘴上说不要,心里还不知有多乐?”
母亲做几个好菜,让我陪父亲喝口酒。我和父亲相对而坐,父亲问“好吗?”我答:“好”,他说“瘦了”,我说“减肥”。我问“你和妈身体还好吧”他答:“好”,我说:“有不舒服要和我说”,他说:“嗯,好着呢。”我俩自己倒酒自己喝,既不敬酒,也不劝酒,说着高兴的事,喝着珍藏的酒,一瓶酒喝完,各自收起杯子。父亲带我去村子里走走,叔叔伯伯地打着招呼,似乎我成了他的骄傲。我向他告别时,他不忘和我说:“有时间就回家,你妈想你。”
父亲最喜欢喝的酒是母亲酿的米酒,喝得尽兴、畅快、淘醉。母亲酿酒非常讲究,首先她要选上好的糯稻,送加工厂单独加工,让师傅少加工一道工序,保留米外表那层黄衣,用这种糙米做出的酒特别香。其次她要给酒缸穿一件稻草编织的外套,上面加一个厚实的草盖子,用热水把缸身洗净、焐热、抹干。第三她把淘洗好的糙米,放在柴火灶上煮,煮到八九分熟起锅,放在竹匾里铺开,把酒酿丸碾成粉末撒在饭粒上,拌和均匀,至手感不烫时,倒入酒缸,沿着缸边把饭粒压实,中间留一个垂直到缸底的圆柱孔,孔里插入酒篓子,盖上酒缸盖子,等酒酿原汁的渗出足够时,充入几十斤凉白开,把酒糟搅拌均匀,再次盖好缸盖,如此等上十天半月,一缸香甜的米酒就酿好了。
母亲酿的米酒非常香甜,弟弟曾经偷喝,醉倒在灶间的水缸旁,亲朋好友也是赞不绝口,米酒成了过年最好的伴手礼。喝到正月半左右,酒缸就朝天了,母亲把酒糟拿去吊土烧酒,装进陶瓮,埋进土里,一年以后开瓮搬上长台。农忙时节,父亲喝这种酒解乏,边喝边喜滋滋地说:“有这样的酒喝,穷日子也醉人啊!”
我不喜欢喝酒,却身不由己地喝酒,求人办事请人喝酒,横向联络相互吃请,官场应酬敬领导喝酒,生活中大事小事,都免不了喝酒。尝遍了酸酒甜酒苦酒辣酒,终于懂得了父亲那句话,“生活就是酒的味道”。
开心时喝酒,痛苦时喝酒,相逢时喝酒,离别时喝酒,太累了喝酒解乏,遭难时喝酒相慰,升职了喝酒庆贺,寂寞时喝酒消愁。酒不仅仅是酒,它是亲情、友情、爱情,“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酒是丰收的喜悦,“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酒是温暖和满足,“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酒是解忧丹,“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酒是豪情,“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酒是知己......
有人说,不用香水的人,是没有味道的人,不会喝酒的人,是不解风情之人。其实,人爱上的不是酒,而是端起酒杯的瞬间,将心事一点点的融入酒中,喝下的不仅是酒,是一点开心,一点伤感,一点回忆,一点哀愁,一些想念,一些无法对别人诉说的故事,把愉快和不愉快的事情融入酒里,这就是酒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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