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的顶的油漆剥落了,开始往下面掉白皮。
我家的楼层比较高,隔着层层叠叠的楼房还能看到海。金门的海还算清澈,黄昏的光线洒在上面像铺了一层金箔。每天我从阳台望去,都觉得这个时候的海比平时值钱。
一块白皮掉了下来。我有回开玩笑地想,这可能能给我带来财运呢。之后每次掉的时候我都这么想,结果渐渐的真把自己说信了。我把刚刚掉下来的踢到角落,和之前的堆在一起,想看看能攒多少。
我开了家卖彩票的店。金门人的身体里流着和中国人的勤奋不相符的血液,比起靠双手吃饭,他们更喜欢到楼下六合彩去等着发横财。所以我一直不缺生意。
白天时我就坐在店里,看着一个个人怀着期待进来,拿着钱或者说着脏话地离开。
有时赵利会来找我喝酒。我们喝着酒吃着他带来的小菜,说些没有内容的话,就这样晃过一段时间。
我们似乎比其他金门人要好些,起码不是坐吃山空的状态。但实际上到底有没有区别,每天走在一样的街道喝着一样的水的我们自然心知肚明。
一天早上有人敲门,我去开,发现是陈嫣。我把她领进房间,她也不坐,站在旁边。
“怎么了?”
“我们……还是分了吧。”
“怎么了突然的?”
“没什么,只是发现了更合适的……”
“当初你不是也说我才是更合适的么?”
“是,但是,都会变的嘛……”
她的手紧握了一下手里的包带。那个包我没见过,但是一看就比我买给她的好。
“……”
我烦躁地挠了挠头,倒在床上。
“我来就是想说这个,”她走到门边“总之,你也加油,我走了。”
门关上了,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我当然知道陈嫣离开我的理由,没有人愿意把未来寄托在一个看不到未来的人的身上。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一直逃避着,自欺欺人地在现在的生活里自满自足。陈嫣的走像一只爪子,毫不留情地把我抓到现实面前让我面对。
敲门声又响了,是赵利。他拎着两罐啤酒和一些凉菜。
“我刚看到陈嫣了,脸色不太好,你们怎么了么?”
“她跟我分了。”
“……”
他放了罐啤酒在桌子上。
“那你先一个人待会儿吧,我走了。”然后把门关上了。
我一口气把啤酒干了。这个时候太阳应该已经升到了半空,但是因为房子的朝向,阳光照不进来。天有点阴,家里的一切东西都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也许它们一直都是这样,只不过明亮的光线打在它们身上制造出了积极的假象。
中午我去店里待了会,没过多久就回来了。一时间没了在那个又小又破的房子里待一整天的动力。
晚上赵利又来了,拎了一大袋子东西。
“我请你去海边吃烧烤。”
“烤什么?”
“鱼。我钓了一整天呢。”
我们来到沙滩,挖了个沙坑,在里面点上火。他不知道从哪找来的烤架,架在沙子上,开始烤鱼。
“佐料呢?”
“盐。”
我们俩坐在潮湿的沙地上,一言不发地等着鱼烤好。
鱼肉的香味伴随着轻微的爆裂声散发出来。他往正反面撒了些盐。
“给。”
我接了过来。
“味道怎么样?”
“嗯。”
他不停地把鱼翻面,把烤好的递给我。烤到后面我把签子拿过来自己烤。像是要把所有事情都烤进去一样,使劲地烤着一条鱼。
“哎哎哎,可以了,都糊了。”
我拿起来,鱼的两面都成了黑色,咬一口,几乎都是苦味。我一口接一口地把那条鱼吃了。感情都被放在牙上,随着咀嚼一下一下地发泄在味道复杂的鱼肉里。
那天晚上我把他钓的鱼都吃了。
后半夜的风吹得人有点凉。我们坐在沙滩上,听着浪潮在海岸线上翻滚。
我把鱼刺埋在沙子里,感觉被宣泄在它身上的感情也被埋了起来。
“好久没听到顾十三的消息了,他的木材厂怎么样了?”
“改成棺材厂了。”
“这赚的钱够顾住他的嘴?”
“他往海边立了个石柱,等着几年后回来敲蚝吃。”赵利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用东倒西歪的木条围起的石柱。
“现在他人呢?”
“带着刘夏去其他地方做生意了”
“刘夏居然愿意跟他走。”
“磨了这么多年,没脾气了吧。”
第二天我又开始在店里待着。时不时地有人会来买彩票和刮刮乐,中个几块钱就一副沾沾自喜的样子。
晚上一个客人风风火火地来店里兑奖,说中了五千。旁边的一个男的看了一眼,一把抓住他的领子。
“这他妈是我昨天要买的号!”
“关我什么事?!”
“你偷听了!”
“偷听个屁!”
“这是老子钱!”
“这儿没你钱!你自己没买这号命背赚不到钱别拉上我!”
“去你妈的,谁命背?!”
他们站在我的电脑旁就要打起来。我就这点值钱的家当不能被毁了。
“好了好了,别吵了,有话好好说,别……”
“最后那钱给谁了?”
“不知道,我把他们轰出去了。”我舔着上排牙的缺口,突然暴露的牙龈还有点敏感。
“不自量力,现在你种个牙花的钱更多。”
“闭嘴吧你,还嫌我不够烦心啊。”
阳光细细碎碎地穿过云层投到海面上,海浪拍打的声音在高低相错的楼群间回响。
“听说顾十三要回金门了。”
“回来看他的蚝?”
“不知道,刘夏朋友说的。”
“话说顾十三为什么要叫顾十三?”
“不知道。”
过了段时间,赵利去其他地方了。他的鞋在金门卖不出去,金门人几乎都是一双拖鞋穿到底。
他走后我有时会一个人去大排档喝酒。有时候喝多了就到旁边的小巷子里吐一番,然后发泄的到处乱踢路边堆的废物,可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发泄什么。
有回我又喝大了,回去的时候碰到个男的,他见到我就冲到我面前,把我揪起来冲我喊:“就因为你老子的钱没了!”
那时我的脑袋还被酒精麻痹着,也看不清他是谁,只觉得领子被揪着的感觉很难受,就也冲他喊:“你谁啊?!滚!”
然后那人就一拳轮到我脸上。他打我我也还手,我也不知道自己都打到了哪,只是本能的乱出着拳脚。打完后我清醒了,发现他是之前说别人买了他的号的那个人。我不知道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是他执意要将自己错失五千块的事怪到我头上。那人擦了擦脸上的血,捂着腹部恶狠狠地骂了我几句然后走了。
那之后我就不再去大排档了,因为我发现我的钱还供不起自己这么消耗。
我又回到了之前的生活,白天去经营着不愠不火的彩票店,晚上回来就站在阳台上看海。有时会看到很晚,看到打鱼的渔民收工回家,看到路上的车都不见了踪影。这时海涛声就开始在金门徘徊,一浪拍打一浪,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这个声音。
结果顾十三回金门真的是为了看他的蚝。
有天晚上回家他看到刘夏正在床上和另一男的做,他拿起刀把那个男的砍了。刘夏告诉他,是她把他带回来的,“你那破生意还没出去卖赚的多呢。”然后他就把她也砍了。
砍完了顾十三就换了身衣服,什么也没带的买了张票回了金门。他到海边把蚝敲下来,找了个饭店帮忙做了。饭店里的人看着他一个个把蚝吃完,擦了擦嘴,跟着警察走了。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冲动地把人杀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最后选择的事是回来找他的蚝。
在我听完顾十三的故事后我就遇上了事儿。店里来了一帮人,拿着铁棍,说我把他们大哥的肋骨打断了,让我赔钱。我知道这是那个强行将错误迁移到我身上的人还没有放弃在我身上发泄。他们这种人的内心很脆弱,所以需要外界的对象和夸张的行为来掩盖自己内在的弱小。他们越脆弱动作就越大,而我知道这是我招架不住的,我背后没有小弟来给我撑腰。
把钱赔给他后,我连店面月租都交不起了,于是我只好卖了我的店。
店里的东西很少,一个人十几分钟就搬完了。这间屋子不大,但是搬空后踏出一步还是会有回声。阳光在因常年挂着白板而产生色差的墙上慢慢移动,空气中的灰尘被它暴露了踪影,它们居无定所地,不停地飘荡。
阳台顶的白皮依然在掉,我把之前堆得都扫了出去。赵利走了,没人再陪我去海边吃烤鱼了。我去海边看了看顾十三的石柱,上面又长出了新的蚝。我突然觉得,如果我也在这儿放一个石柱,那就算什么都没了时至少这些蚝还是我的。可能顾十三当时回来就是想看看这些唯一还属于他的东西。
后来我知道了顾十三名字的来历。当时他追求刘夏时身无分文,他去手表店想偷块表给刘夏,结果被抓住了。店主把他抓到街头,按着拿棍子打,一边打还让他一边数。最后他被打了十三下,整条街的人也都知道了他被打了十三下。然后大家都开始叫他顾十三。他也不说什么,因为这件事后刘夏愿意跟他了。
但是如果现在顾十三再在刘夏面前挨一顿棍子,刘夏也依然会带人回来嘲讽他的穷酸。可能对于顾十三来说,从街口的那十三下到无人依靠地白手起家再到落没,这就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东西,连同这个东西附带来的名字,在那一刻都失去了意义,甚至比不上石柱上的蚝。
我坐在沙滩上,涛声依旧在金门回荡着。我仿佛看见了正在往海里埋石柱的顾十三。他一铲一铲地挖着泥沙,拍打在他身上的浪,正一下一下地拍打在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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