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眼一瞥,生与死,酒仙,且前行。
1
和所有载入疯史的人一样,酒仙叫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大家都叫他“酒仙”或者“酒蒙子”。
说他是酒蒙子或许有点侮辱他了,一般的酒蒙子根本就不能和他相提并论,境界上就差着十万八千里。很多人都见过酒蒙子,一大清早就红着鼻头,眼神发直,颤颤悠悠地在大街上溜达,也没啥正事,一天到晚似乎都没清醒过。
但酒仙就不同了,他从没有醉过。
2
小时候,我爸和厂里几个要好的朋友在外面喝酒,把我也带过去了。席间,大人们觥筹交错,谈天论地,好不热闹,但其中却有一个人显得是那么不起眼却又惹人注目,是那么不合群却又与大家相处的其乐融融,使得我很快便是注意到了他。
是的,你没看错,我也没有思维混乱,但这真的是我当时。。。哦不,那时候我还太小,但这真的是我长大后回忆起当时那副场面的第一感受。
他坐在人堆中,既不像其他喝多了的人那样赤着膊,面红耳赤地站起来划拳成为全场的焦点;也不像那些拍着桌子,和别人大声争论着什么事情的人一样唾沫四溅。
他只是安静地、微笑着坐在那里,偶尔有人答话便笑呵呵地应和几句,有人找他喝酒他也来者不拒;但更多时候他只是拿起酒杯,轻嗅一下,然后缓缓一饮而尽。
他的动作是那么从容而优雅,这些被其他人大喊着“干”然后一下就倒到肚子里的酒液,在他手中仿佛变成了一件珍贵宝物,甚至你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他是一个穿着脏兮兮工作服、坐在苍蝇馆子里的一个刚下班的车间工人。
他就像是一位退隐江湖,遁于红尘的侠客,脸上永远都是那一副从容不迫的笑容,曾经几十年的刀光剑影与风风雨雨都化为了他手中那一杯透明液体,最后被他一饮而尽。
酒仙点了一根烟,见到年幼的我停下筷子正好奇地望着他,他咧嘴一笑,然后用一根干净的筷子沾了沾杯中之酒,向我伸了过来。
“来,小子,尝尝。”
我也不知道为啥他的话会有那么大的魔力,但我当时真的是呆呆地站起来伸出头去,想要尝尝这到底是什么好东西,大人们都这么喜欢。
“哎哎!这可不能给他喝!”我爸刚赢下一场激烈的辩论,正满面红光,志得意满地抽着烟,见到酒仙的动作,他连忙挡了下来。
我遗憾地坐了下去,酒仙呵呵一笑,拿起杯子对我举了举,然后一饮而尽。
大人们喝酒都是很快的,一杯接着一杯,似乎唯一目的就是把别人灌醉。最后散场的时候,几个趴在了地上,几个晃晃悠悠地扶着墙出去拦车,我爸也带我走出了小饭馆。
“酒仙儿,他们就交给你了啊!!”
其中一个人回头大喊一声。
“放心吧!”
桌子上只剩下酒仙一个人了,他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不紧不慢地从汤里捞出一块肉。
3
酒仙天生异相,有点像混血儿,不过是那种天赋树点歪了的那种混血儿。
他个子不高,大概只有一米六,配上他那颗大脑袋便显得很滑稽;看起来干瘦干瘦的,但走路如风,步伐稳健,就像是个练家子;脑袋上是一头黄褐色的卷毛,眼窝深陷,但奇怪的是他那两颗大眼珠子却跟灯泡一样是凸出来的;鹰钩鼻,薄嘴唇,如果他板起面孔来的时候会显得很凶恶很吓人。
但我现在想想,总共见过他十几次,似乎他永远都穿着那一身略显肥大的肮脏工作服,并且脸上也永远都带着笑容。
那我是怎么知道他板起面孔时很可怕呢?奇怪。。。
侠客携刀、儒士执笔、而酒仙的身边永远带着一个神秘的小瓶子。
这个小瓶子之前是个矿泉水瓶,跟他本人一样脏兮兮的,外壳上布满了油污和黄色的污渍,瓶子里永远晃荡着半瓶水。
“忙呢啊!”
他下班的时候会路过我家院子门口,见到我爸妈正在院子里聊天,于是笑呵呵地点了点头,打了声招呼。
“对啊,扫扫院子,你昨晚夜班啊!”
我爸走出去,笑着递了根烟,两个人站在门口聊了一会儿。
“你看到他带着的那个小瓶子没。”酒仙离开后,我爸走了进来,跟我妈说道。
“咋了?”
“你猜那里头装的是啥?”我爸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
“是酒吧!”
“啊?连你都知道了?”
我爸看起来有些惊讶。
“切,这事厂里人几乎都知道了!”
我妈也是厂里的,不过那个厂非常大,底下几十个不同的车间和部门、分公司啥的,这是那个年代独有的特色,可能八九十年代生的厂里子弟会更明白一些。
后来我爸妈就一边聊着一边进屋了,我则跑出院子,定定地看着酒仙离开的地方。
原来那瓶子里装的是酒啊!好厉害!
4
酒仙的生活很普通,一参加工作就进了厂里,认识了个厂里的姑娘结了婚,生了个女儿;现在四十多岁,家里不富,但也不穷,平常就喜欢喝点酒抽点烟,也没啥其他良或不良的爱好。
平日他就在厂里的车间工作,好像是什么汽修车间,工作也马马虎虎,不搞事,也不会多么努力,更别说拍领导马屁送个礼啥的了,所以就一直在那个岗位呆着,一直干了二三十年。
我记得我爸说过他们那个年代进厂工作都非常早,那时候的人们都以能参加早日参加工作为荣,初中毕业后若是能考上技校(或者是其他什么学校?有点记不清了),那是值得全家和全班为其欢呼的一件事,因为那就意味着可以很快进厂参加工作了。
酒仙的生活本来就是这么平凡,并且还将一直平凡下去,但直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把他送入了我编撰的《疯史》中。
那是一天晚上,酒仙刚跟车间里的几个朋友喝完酒,然后说离家不远,他就溜达回去,正好也消消食。当时应该是快凌晨了,因为他们那帮人一喝酒往往就会喝到很晚。
在路过一条小路的时候,酒仙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了呼救声,等走近了看,却是两个浑身酒气的男人,正笑嘻嘻地拖拽着一个女孩往前走,那个女孩拼命挣扎着,扯着嗓子哭喊,然而这深更半夜的,还是在小路上,又哪有人听得到?
而且就算听到了,又哪有人会去管这种事?
酒仙脸上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笑容,他往一旁挪了两步,从三人旁边绕了过去,两名男子瞟了他一眼便未搭理他了。
而就在这时,酒仙突然弯腰捡起路边的一块石头,狠狠朝其中一人脑袋上拍了过去。
5
那段时间我还在上小学,经常能在饭桌上听到父母小声讨论酒仙的事情,期间长吁短叹,我妈更是连连摇头,一脸同情之色。
我只记得一些只言片语,但把这些只言片语联系起来后,我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件事之后好像被定为了打架斗殴还是酒后滋事来着,我也记不太清了,反正就是被定性为了打架;那个被拍的男的据说也没啥大事,但就直接住进医院里不肯出来了,硬是要全身检查并且把所有毛病都治好了才行,而他家里在我们那个小城好像也有点势力,并且那个被救的姑娘再也未现身过。
这一切的一切,导致了最后这个可悲又可笑的结果:酒仙因为打架闹事被厂里开除,赔了对方一大笔钱对方才罢了,听说酒仙为此差点连房子都卖了;而身无分文,工作也没了的他,没过多久老婆便和他离婚了,带着女儿跟了另一个男的。
小时候我经常能看到酒仙下了夜班从我家院子前路过,但自那以后,我基本再也没碰到他了,和所有疯子前辈们一样,他突然就消失在了世界中。
直到高中的时候,我才又一次碰到了他。
那时我正好上学,清晨朦朦的雾气中,一个矮小的人影从路灯下走来,与我擦肩而过。
他的脚步有些蹒跚,不再像以前那么步履如风;眼眶浮肿,脸色蜡黄,曾经一头黄褐色的卷毛如今已经变成了灰白之色。
尽管变化如此之大,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来:鹰钩鼻子下,依然是那一副从容而潇洒的微笑。
酒仙??我愣了愣。
他也看见了我,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后,他恍然大悟。
“都长这么高了啊!”
他笑着对我点了点头,然后晃悠着离开了,我一直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其彻底消失在雾气中。
6
“爸,妈,你猜我今天碰到谁了?”一回到家,我就迫不及待地跟他们说道。“酒仙!!”
“酒仙?”我爸妈疑惑地对望了一眼。
“就是那个很矮的,以前经常跟我爸一起喝酒的酒仙啊!”
“哦哦!他啊!!”
我爸妈立即便知道我在说谁了,然后他们对视一眼,长长叹了一声气。
“唉!!你说他也真是的。。。没事去乱管闲事干什么啊!”我爸摇了摇头,然后突然盯住了我。“儿子,你现在大了,以后在外面看到什么事千万别管,也别在那看热闹,赶紧走听到没?”
“恩。”我听话地点了点头。
“是啊,你看他现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以前多开朗一人。唉!”我妈放下了手中的拖布,也是长叹一声。“话说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呢?”
“听说好像是靠捡些垃圾和瓶子啥的生活吧。”我爸点了根烟,喷出一股呛人的烟雾。“而且听说他也是一换了钱就去买酒,天天从早喝到晚。”
“你们几个以前玩的那么好,怎么不管管他啊,他这么喝下去迟早要喝死。”
“哪没管,包括我们几个朋友,还有很多人都跟他说了,说你别再喝酒了,再喝就喝死了,可他根本不当一回事啊!”
“唉,你说这。。。他当时不手贱管那闲事,至于像现在这样么,钱也没了,老婆也带着女儿跟别人跑了,他父母好像也早就不在了吧,这真是。。。”
“唉!!”
一提到酒仙,似乎所有人都会变得长吁短叹起来,而反倒是只有酒仙本人依然笑的那么开心。
7
而我对酒仙印象最深的一次,也是在高中。
那天我们学校放假,一大早我和我妈出去吃早点,正好遇到了酒仙。
风云变幻,沧海桑田,真正的侠客永远刀不离身,而酒仙的身边也依然是那个小水瓶。
“出去吃早饭啊。”
他笑呵呵地对我们点了点头。
“对啊,你这是。”我妈也不自然地笑了笑。
“呵呵,没事,刚打点酒回去。”说着,他跟我们示意了下他手中的瓶子。
“你还喝啊!”我妈皱着眉头,说道。
“呵呵。”
他不在意的笑了笑,紧接着说出了一句让我永生难忘的话。
“正好,马上就能去见老毛头了。”
跟一个酒疯子有啥好说的呢,我妈拉着我走了。
我之前曾在一片文章中提到过,我从小便对他人的语气、微表情、眼神等极其敏感,我每每回忆到一个人,首先便会回忆起他的眼神。
而我至今忘不了酒仙当时的样子。
在谈到老毛头时,他突然开心地笑了,而且目光也猛地明亮了起来,我这辈子很少见到过那么明亮、且充满了期待的目光。
在谈论到死的时候,他的语气和态度是如此轻松平常,没有起一丝波澜。我活了快三十年,遇见过不少人,富的穷的也好,混黑的还是当大官的也好、老总还是底层工人也好,但从没有一个人有如酒仙那般,对待死亡是如此的淡漠和坦然。
我父亲他们那一辈人对毛主席有一种极其狂热的信仰,因此他们都亲热的称呼毛主席为老毛头,就好像对他们来说,毛主席就是他们唯一的信仰和神。
很多时候在餐桌上,我爸只要一谈到毛主席就会高谈阔论,滔滔不绝起来,言语之中满是敬仰和崇拜,而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开始尴尬地刷着手机,因为我知道如果我敢反驳或是有一定点不同意的话,我爸肯定会气得脸红脖子粗地教训我一顿。
当走远后,我妈回头瞥了一眼,小声跟我说道:“你看见没?那人就是已经完全不想活了。”
8
到目前为止,我的人生可以大致分为两个阶段:高中以前的小城生活阶段;以及高中毕业后离开这座小城,满世界漂泊的阶段。
许许多多小时候发生的事情,突然就在高中那天来了结尾,就像是一部电影大结局前,不同的故事线开始纷纷收拢一般。
那天我放学回家,正吃饭呢,我妈突然淡淡地提了一句。
“你还记得你黄叔叔不?”
“谁?”
“就那个以前总跟你爸他们一起喝酒的酒疯子,也叫酒仙。”
“哦哦记得。”我的脑海里立即出现了酒仙的模样。“他怎么了?”
“前几天死了。”
我一愣,然后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啊?怎么死的??”
“脑溢血死的,挺惨的反正。”
酒仙的死可以说即在人们意料之外,也在人们的意料之中。
孤家寡人一个,没有父母,也没有妻女,就那么一个人住在小破房子里天天喝酒度日,其实他能活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酒仙死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就那么孤独的趴在冰冷的地上,一直到了三四天后,邻居报警说从他屋子里传出难闻的恶臭,人们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幸好这是在夏天,否则如果是冬天的话可能会更晚才被发现。
“听说当时电话就在离他一两步远的地方,唉!”我妈叹了口气。“快点吃,吃完去写作业。”
我愣愣地扒了几口饭,然后起身回屋了。
每次写到最后的时候,我都会用一句话简单形容下这些被我载入《疯史》的人。
而酒仙呢?我又该送给他什么话呢?
再次想了想他的模样,我提笔写到:
就连死神也无法夺走他脸上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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