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不相见的朋友谈得最多的也是从前的人和事,本来有些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在旁人提醒之下突然记起来,有几分失而复得的兴奋感。聊着聊着,很自然又说到现在大家的工作情况。
阿成问我:“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当了几年程序员,后来辞职了。现在尝试当一个写作者,目前正在创作一部长篇网络小说。”
“这样说来,你现在是作家了?”
“还不是,离作家远着。”
“那你写作赚了多少钱?”
我淡淡笑了一下:“才一千块钱。”
“我听说当作家是挺苦的,以后要是有困难想转行可以来我这里,两千五一个月,包吃住,表现好还可以加工资。”
“谢谢你阿成。”我心里暖洋洋的。原来童年的友情还在,老朋友还愿意在我困难的时候拉我一把。
当我说出这句话,旁边几个儿时伙伴笑了起来。阿成跟他们对视了一下,神色有几分得意。当他再回过头望向我,我发现他的眼神变了,里面有几分复仇的冷笑。
我一下子明白他们为什么笑起来。阿成这样的眼神我从前是见过的。
我在小学和初中学习成绩都不错,考试经常考第一。成绩好的孩子常常会得到老师的器重,老师会给这些孩子荣誉光环,并告诫其他的学生要以他们为榜样。而这些好学生也会成为家长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好学生的形象是老师和家长们造出来的,是他们把学生划分了等级。因为成绩好,我在孩子当中很有威望,有些孩子会主动讨好我,阿成就是其中的一个,也为了在作业问题上我能给他提供方便。
初三毕业后我考上了城里的一中,这件事在村里传开了,更是把我的威望推至顶峰。高一那年暑假我回到了老家,跟一众伙伴聊天。某个时候阿成跟我说,这一届中考我们村谁谁也考上了重点,虽然他的志愿没敢填一中,不过他的考试成绩比你去年还高上几分。
当时的阿成就是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笑,流露出复仇般的快意。
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打击我的信心会让他产生这样的满足感。几年之后我终于想通了这个问题。阿成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又或者说,他极度渴望别人对他认同。
有一年阿成用泡沫弄了一只小船,别的孩子借来玩,路人经过称赞了那孩子两句,阿成当场发火:“这船是我做出来的!”随后他看那个孩子的眼神就不对劲,好像是那孩子抢走了本来属于他的赞赏。
那些年来,我一直是老师和家长口中的好学生,获得了很多赞誉。想必阿成也会不甘心,也许他还承受了不少来自父母的比较和轻视的伤害。所以当他找到打击我的机会,他就狠狠地用力发泄。
正如此刻,我在阿成的眼睛里看见了多年前那个不甘心的少年,他红着眼,向我恶狠狠地叫嚣。
就像上次堂哥跟我说“你赚了几十万还差不多”一样,我只能尴尬地笑笑,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接话。
那些一同陪笑的旧时伙伴也同样获得逆袭的快感,任何一个有固定收入的人境况都比我好。接下来大家谈话的气氛明显变了,大家都在变相奉承阿成,又或者在炫耀自己过得还不错。这样的话题我已经融不进去了,也不愿意去刻意讨好迎合他们。
我发现重拾旧情的想法太天真了。我们都回不去单纯的孩童时代,成人交往里有太多算计和比较。我不知道阿成的话是发自真心还是只想取笑我,但他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我跟他注定不能再当朋友。
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当一个人身处逆境,他反而更想远离众人。逆境中的人往往自卑敏感,旁人无心的戏言会被当真,会受到伤害。正如我知道堂哥的本意不希望我过得差,但他的话让我一直介怀。
“原来你在这里,快陪我回小学走走。”正当我打算回老屋再呆片刻,身后响起一道温柔的声音。
那是周莉莉,这一天她化了淡妆,穿着一身优雅的白色套裙。她本来就长得漂亮,这样的妆扮更是为她增添女性魅力。用仙女来形容这一刻的周莉莉真的一点也不过分。
“你是……周莉莉?”阿成小心翼翼地问。
“对啊,老同学好久不见。”周莉莉笑了起来,脸上露出两个迷人的酒窝。
相信班上所有男生都会记得这两个酒窝,它们已经是周莉莉的注册商标。从小我们在作文参考书里常常见到“酒窝”这个词,而在现实中,我只在周莉莉的脸上看到过酒窝。
周莉莉回过头对我说:“走吧,趁着还有时间。我们回小学看看。”
阿成突然醒悟过来:“我有车,我送你过去。”
周莉莉又是甜甜一笑:“不必了,我开了摩托车过来,我们自己过去就行。”
周莉莉直接拖着我的手离开,旁边几个伙伴吹起了口哨。我回头望了一下,阿成脸上笑容尽失,我又看着那个红着眼的孩子张着嘴巴恶狠狠地大叫。
那一天天气很好,傍晚的阳光明亮而柔和。我坐在周莉莉身后,她的香气不时撩动我的心弦。某些时候我的大脑突然空白一片,我有一种朦胧而恍惚的感觉,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梦境,也分不清眼前的背影是周莉莉还是林雪儿。
我想起之前的梦境,月光下银白色的海滩,身前站着一位看不清脸容的白衣少女。依稀记得她的嘴巴轻轻张合,像是在跟我说话,而我却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
一阵轻微的头痛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我听见周莉莉对我说:“到了,下车吧。”
我下车环视了一番,发现我们的乡村小学已经不在了,那里变成了一个工厂。
“我们过去那边聊聊吧。”周莉莉带我走到江边,这一次她没有拖我的手。
我们在一处水泥台阶上坐了下来。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了片刻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谢我干吗?”周莉莉转头盯着我笑。
“谢谢你给了我尊严。”
“哪有这么严重。”这一次她笑了出声。
我的思绪还停留在阿成那一抹冷笑中,久久没有说话。
“我到了那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本来要跟你打个招呼,见你跟以前的朋友在聊天,没敢去打扰。后来看见李成那样说你,我就忍不住了……我刚刚拉你的手,你不会介意吧?”
我摇摇头:“当然不会,就是委屈你了。”
“这算不了委屈,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我有点惊讶。
周莉莉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你又忘了……几年前我们一起到水上世界玩过,那一次人太多,我们担心被人群冲散,就拖着手走了一段。”
周莉莉这样一说,我突然想起确实有这样的事情。工作几年来我跟周莉莉见过几次,到水上世界游玩是我们的一次部门活动。主管汤哥强烈要求我们要带上女生同行,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试探性问了周莉莉,没想到她竟然同意前行。
“其实你不必受这样的羞辱……说实在的,我也有点不太理解,程序员这份工作既稳定,工资又高,你怎么忍心把它辞掉?”
我想了一下对周莉莉说:“我有两个版本的答案,一个是浪漫主义,一个是现实主义,你想听哪个?”
莉莉把眉毛笑得弯弯的,小酒窝挤得又圆又深,“两个版本我都要听,看在我带你来这儿的份上,不要拒绝我。我先听浪漫主义的版本。”
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思绪万千。
“今年年初发生了一件很狗血的事情,已婚的上司跟我追求的姑娘走在了一起。当我得知真相,我的心情很不好,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在关灯的房间里坐了很久,然后想到了一个故事。浪漫主义的回答就是这一个故事,我把它取名为《羽人飞月》。”
《穿过沙漠便是天堂》 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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