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父亲，如今是全家人保护对象了。每次回家前，我都习惯性地在电话里问母亲：“给爹买点啥？”

父亲小心地挪步，瘦高的身体好像风一吹就倒。“爹，走路可要小心啊。”我高声笑着跟他说，转头又低声叮嘱母亲，“千万不要让爹摔碰着……”

父亲，今天这个时时处处离不了人的父亲，在我们几个儿女心中，却依然是威严的。相信即便是他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只要他脸一沉，我们仍会像小时那样，心生恐惧。

01

人说父爱如山，他不是。在我心中母爱如山，父亲是山上一株修竹。他高高瘦瘦的，干农活力气大不过母亲。他能写会算，这让母亲敬服。贫困童年里，父亲买的小人书，父亲的报纸，冬夜昏黄油灯下，土坑上父亲讲的一个个故事，是最温馨明亮的记忆。

父亲是祖母先后夭折了七个孩子后的独子。自小又身子孱弱，自然倍受娇宠。

他有胃病 ，年轻时犯得厉害。冬天是不敢吃过饭马上出门的，遇寒风准呕吐不止。姐姐六岁那年的夏天，一天父女俩起早赶德平集偷卖自种自制产的地瓜干。去时，父亲推着独轮车，姐前头拉车。大人许下口说卖掉地瓜干让姐坐车回来。父女绕沙土地河岸走向三十五里外的大集。眼看快到德平集，突然天昏地暗，寒风骤雨挟带冰雹而降。这场冷雨让单衣薄衫的人们猝不及防。我们当地集市上有雨毁墙倒塌砸死人恶讯传出，母亲在家为父亲姐姐提心吊胆。

父亲突遇寒冷，胃病又犯。他呕吐得脸色蜡黄，举步维艰，吓坏了六岁的姐姐。父女好不容易走到德平街，辗转找到了在供销社赶大车的老乡，父女得吃了口热饭，有了个落脚地歇息。那乡亲成了我家的恩人。

父亲的身体瘦弱，脾气却异常火爆。我们小时没少挨他巴掌，尤其是大弟。那时奶奶病弱，每年卧床半年，家里人多挣工分的少。父母每日辛劳。我们姐弟挨间大，打闹哭叫是常事。父亲听见，便会虎着脸气呼呼地出现。我和姐姐一见不妙便会扭头跑开。大弟犟啊，头生双漩，是真犟，全村出名。他挨的巴掌最多。弟弟嫩白的后背常印着红红的掌印，母亲为此常暗自流泪。

父亲干了一辈子农活，却不是个合格的庄稼汉。  他县一中初中毕业，落魄为农。这其中有那个时代的原因。那时奶奶病弱，爷爷是挣不了几个钱的郎中，因成分不好，各种运动都未幸免，他怕了。爷爷认为独子守在家中种田为父母养老送终挺好。年少的父亲安守家中半亩自留地，照顾老母，自己也没多少想法。若是爷爷稍有远见，不会让有文化的儿子当农民，他亲自带出的徒弟全成了医院的医生。

父亲的命运也有自身性格因素。他无韧性，好胜易折。

我们姐弟几个上学读书的天分是继承了父亲。但没母亲的坚持与付出，我们也不会考学成功。

我们求学中遇到困难都与母亲说。怕一言不投，惹了父亲，挨训挨打。

我高考落榜，想让父亲找找他的同学去一中复读。父亲一向不愿求人，他难堪，虎着脸质问我一定能考上大学吗。我无胆量说能，结果复读高中成泡影。

后来我们陆续考出来了，父亲在村里倍觉荣耀。尤其是大弟，是我们村第一个研究生，第一个博士生，且在城市安家落户，有了一定成就。我们是父亲的骄傲了，他成了方圆十几里的“名人”。

02

人生不如意常十有八九。小弟未及高中毕业，精神出了毛病。父亲既心疼又嫌弃幼子。弟弟几次住院，他从未去陪过看过，他恨小弟无志气，怨小弟让他活得难堪。小弟，成了他的心病。

不能离开家不能成家的小弟，极大挫伤了父亲的自尊心。父亲一辈子写写算算是村里一支笔，乡人红白事他是座上宾，受人尊重。当他一天天老了，身边的小弟无法顶起这个家，老人彻底垮了。每当有娶亲嫁女人家求写红聘帖，无疑让好强的父亲自刺心肺般难受，他写不了了。村里白事父亲也去不了了，小弟不习惯农村红白事场合，父亲就唉声叹气，就想自己的后事无人可依。在农村，这些事全凭帮忙互助。儿子帮不了人家，自己老了可咋办？他日思夜想终成疾，三年前得了重度抑郁症。我们虽及时治疗也未挡住悲剧发生，他喝农药了。

救护车把父亲送到医院。被抑郁折磨的父亲更瘦弱了，他呆痴地躺在病床上，任由医生洗肠涮胃，一番折腾，父亲身体更弱了。他再也不能行走如风了。

三年的治疗，父亲抑郁渐好。他成了个慈眉善目的好脾气老头。无力大声说话，也无力训斥我们了，他像个小孩了。时时事事离不开我们了。

父亲，愿您像自己说的那样，争取活到九十岁！

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