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4日下午,离莽山聚会还有两个礼拜的时间。
截止到这个时候报名的同学只有二十位。好几天我翻看周珍月在群里发出来的统计表,人数一直没有变化。
已经付账的酒店押金是按照40人算的。还没见过面的导游也有言在先:八月是旅游旺季,定好的房间不能退。
本来就捉襟见肘的预算,如果再破费几千元多定房间,无异于瘸子气喘还爬陡坡;严重超支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一部分同学恐怕真要“拱热窝逃票”才能平衡开支了。彼时,我和高小亮以及组委会是多么急切盼望更多同学交费报名,至少能把定好的房间住满也好。
这个时候老班长王清元打来电话告诉我们说,他在石山头公交车站偶遇杨做奇。老班长模仿杨做奇的口吻说:
“这么重要的聚会,我一定要去参加!”
并当面留下了联系电话。
我和高小亮喜出望外,觉得杨作奇真是位通情达理的好同学。
我立刻就电话联系并添加了杨做奇微信。为了营造气氛,激发他参与积极性,我特意发去了30年前的毕业集体照给他看。
杨作奇带着激动语气发来微信语音说,集体照片里他找不到自己,里面很多同学他不认识了。又指指点点问这个那个是谁。稀里哗啦和他聊了好几屏,他却只字不提聚会的事情。最后他发来一段没有主语和标点的文字:
在土里摘黄桃 来吃
我和小亮用了几支烟的功夫研读这句话,意思应该是:
我在土里摘黄桃,你们过来吃
我问高小亮:“你们前天不是在四清湖摘过黄桃,好吃吗?”
“比鹰嘴桃好吃,”小亮笑嘻嘻地说。
“那我们走吧,马上!”
下午五点半,我和高小亮驱车来到石山头村一家小卖部门前。小车仪表盘显示车外温度39度。摁下车窗,外面的热浪像火焰一样扑面而来。小卖部里一伙人在打麻将,人声鼎沸。十米开外,杨作奇正抱着空饮水桶,顶着西晒的烈日往小卖部走去。
尽管这么多年没见过他,我还是从他那方脸,乱发,瘦小的身影,以及最朴素的穿着一眼就认出了他。
高小亮按了两响喇叭。
杨作奇偏头看了看我们的车,没认出我们,继续往小卖部走。小亮又按了两响,这才引起他的注意。我和小亮开门下车。
“是你们呀,”杨作奇说。他用一只手弯出钩子刮掉额头上的汗珠子,咧开大嘴憨厚地笑了笑。“开个这么高级的车,我以为你们会骑摩托车来……”
他用询问的目光看了看高小亮。
“我是高小亮!”小亮自我介绍说。小亮神色尴尬:他也没认出杨做奇来。
“不记得了。你们先去屋里坐吧,”他说,但是忘记给我们指出他家方向就自个儿进了小卖部。我和高小亮就站在外面的烈日下等。进了小卖部,他和一个麻友议论了一番昨晚精彩的赌局,才扛着一桶水出来带路。
杨作奇的家离小卖部很近。隔条马路隔栋房子就到了。这是一幢新建的农村三层住宅。延伸到门口路面还铺着碎石,没有硬化。两旁堆放了一些沾满水泥浆的竹夹板和用剩的琉璃瓦。外墙贴着白色波浪纹瓷砖。客厅里面也刚装修好,所有家具家电虽然普通,但都闪闪发亮,全是新的。
杨作奇在饮水机上放好水瓶,从另一个房间拿出一个西瓜摆在茶几上切开。
这时外面进来一位身材肥胖,脸和脖子被太阳晒得通红的中年妇女。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和明亮的大眼睛,冲我和高小亮微笑示意。她没有说话,从厨房里拿出菜篮子,一声不吭出去了。
“我老婆,”杨做奇介绍说。
我和小亮坐在灯芯绒面料沙发上,看着茶几上切开的西瓜,面面相觑笑了笑。
“哦!”杨作奇好像想起什么事情,要作出解释。“我家没有种黄桃,下午是帮别人摘的。老板小气死了……你不知道果园里有多热,热死人了……”
我拿起一瓣西瓜尝了尝,夸奖西瓜很甜。其实也不怎么甜。我只是想缓解杨作奇的难堪。此时此刻,杨做奇别扭的表情也传染给了我们。而在路上我们预想的融洽气氛,也就打了折扣。
“你怎么不吃?”他问高小亮。
“我血糖高,吃不得,”高小亮说。“不好意思!”
听到我夸奖西瓜很甜,高小亮就选了片最小的吃起来。
“吃一点点还是没关系,”高小亮说。
接着是一阵让大家感到无所适从的安静,除了杨做奇还在啃西瓜的声音外。
“那么,我们班30周年大聚会的事情,王清元告诉你了吗?”我打破沉默,绕开吃黄桃的事情,切入此行主题,说。
“这天气搞聚会吗?”杨做奇说,把吃剩的瓜皮用力甩出大门,沉默了一会。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举起黑柄水果刀,把茶几上剩下的一半西瓜再分成几小份。刀口切穿到玻璃面,发出酸牙龈的吱吱声。“这个天气,太阳那么大,会晒死人哟!”
“不。我们是去莽山,那里凉快得像冰窖。”高小亮说。
“其实晒倒是没关系,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去,”杨做奇说。
“8月8号,你有空吗?”我说。
杨做奇抬起头望了一会客厅天花板。我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他也喜欢这个动作核算数学答案的。
“哎呀,正好我要上班了……不过推迟一两天问题不大……问题是……问题是我可能要送我儿子去补课,不过问题也不是太大……”
“那是什么问题?”高小亮露出不愉快的神色,问道。
杨做奇撑开粗短的五指,把头顶串出去的一绺头发按压住,沉思了一会。
“问题是……我担心……”杨做奇像所有不善言辞的男人那样,一遇到需要调用复杂词汇表白内心,说话就开始结巴起来。“我怕大家嫌弃……主要是我没读多少书,跟大家聊不来,不晓得说什么,”他加上说,松开手,那绺头发又恢复了原样。
“不,不是的,”高小亮急忙否定他的观点,说。
“我们在一起都是同学,不分高低贵贱,”我补充道。
“不是这个问题……怎么这么快就回来啦!就这么一点,全摘完了吗?”他问妻子。看到妻子提着篮子回来,他仿佛遇到什么危险被解救出来一样高兴。篮子里装了一些青红掺杂的辣椒。
“就那么几颗辣子树,都快干死了!”他的妻子说。嗓门很大,估计小卖部那边都听得见。
又一阵沉默。等他妻子再次出去后,我说:
“王建高也报名参加了。”
杨做奇目光快活地闪烁了几下。
“他现在搞什么工作?”他问。
“在长沙,搞建筑设计。”
“这小子读书的时候几何学得不错。当年我和他玩得很来,”杨做奇咧嘴笑了笑,扬起眉头回忆起来。
“是啊,”我说。“报名的时候他提过你,你不想去见见他吗?”
“……那个,那个袁外平呢,他在干什么?”他岔开话题,说。
高小亮就把袁外平的近况跟他详细说了一下。
“是的,袁外平过得很艰辛,”我总结说。
“我们班过得最苦的就是他,”高小亮加上说。
“可惜啊!老外(袁外平小名)那么聪明的脑瓜子,怎么就浪费了呢,”杨做奇带着疑惑不解的神情,说。
接着杨做奇又问了好几个同学的近况。这些问题性质雷同,问法相似,我们给的答案却不一样。我和高小亮就像小学生做填空题那样,一开始小心谨慎,力求准确;到后来,失去耐心,就把自己知道的,不知道的,不管正确与否,对应他的问题逐一答上去。杨做奇精神抖擞,口沫横飞,眼光四射,对提出这些问题感到很快乐。与其说是表达他对同学的关心,不如说是在暗暗和自己比较。最后,我们三个老同学的谈话越来越不真诚,越来越偏离主题,最终演变成荒唐可笑的屋檐下闲聊。
“我不相信他有上千万资产,他不可能这么有钱!”谈到一位拼搏成功的同学,杨做奇这么说。
“那么,你要报名参加吗?”我说,想急于结束这场庸俗的交谈。“报的话就交500块钱,莽山两天一晚的所有费用都包括了”。
“钱—好小—好小—的事情!”他用低沉的嗓音特别强调“好小”二字,还意味深长地扫视了一下客厅里闪闪发亮的所有装饰。“我当真说不准那天……到时候再说吧,”他说,又一次用手掌心抹了抹自己头顶那绺不听话的头发。
他从方凳上站起身来,示意要送客了。
我和高小亮起身告辞。
在离他家不远的马路边,我们看到一户人家正在院子里清点黄桃装箱托运。又大又黄的桃子一箱箱摆在树荫底下,整个院子弥漫着黄桃的香味。我和小亮问了价格,八块钱一斤。
“黄桃不好吃,又贵,”高小亮说。
“是的。我们走吧。真扫兴!”我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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