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气温有所回升,零下十六度。南窗案前,继续盘点几本旧书。
第一是邓云乡先生的几本杂记。
总共三本书,《文化古城旧事》《云乡琐记》《草木虫鱼》,中华书局2015年一版一印,精装本。是按旧书的低价买的,到手以后才发现,完全是新书,封套都还在,可以断定,这书还没有被人读过,因为打开的时候,不仅能闻见新书纸墨的清香味,还能听见新书纸张的分离声。
知道邓云乡,是上大学那会,侯兰笙老师在给我们讲《古代汉语》时,很罕见地扯到了一些题外的话,说山西邓云乡,学问很大,他把眼睛盯在那些细碎平凡的事上,写出的东西却非同凡响。他说邓云乡的《红楼识小录》,本身是本分量很重的学术著作,却起了一个很谦虚的一个名字。
巧得很,有一次周末去培黎广场翻旧书,却意外地发现了这本书,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一版一印,橘红色的封面,白色的一竖行小字题目,淡雅精致。里面有俞平伯的题签,端木蕻良、周汝昌和冯其庸的序。当时特别兴奋,买来以后还给侯老师瞧了一下。
至于书里面的内容,正如题目所说的那样,是“识小”,比如银块银锭、当头当铺、帘子扇子、游戏烟火、骑射打围、拜影祭祖、酒令吃茶,以及凤姐的放帐、宝琴的诗谜、薛潘的旅行、清代的查抄、怡红院的夜宴等等。
我觉得其中最有趣味的一篇文章,是《高鹗的汤》。邓云乡说他不爱看高鹗的续书,并不是因为要看着林姑娘凄凄惨惨地死去,而是因为高鹗续作的拙劣和可笑。比如在八十七回《感秋声抚琴悲往事》中,紫鹃给林姑娘上了一道“火肉白菜汤”,还熬了一点红米粥,于是林姑娘一面喝汤,一面喝粥,出现了这南北各地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吃法。而最可怕的,还不在于汤配粥,而在于这一碗怪汤的材料,里面有火肉、白菜、虾米、青笋、紫菜,简直就是一碗杂凑和乱炖。而相比较于前面曹雪芹所写的汤,高鹗就外行地有些可笑了。
在这几本杂记中,我比较感兴趣的是《花木虫鱼》。除了和大家一样,也写一写梅兰竹菊之外,他还写了毒草、罂粟、烟草,这就有些与众不同了。特别是在写虫子的部分,除了写蛐蛐、蝈蝈、蟋蟀之外,还写蝙蝠,写蜗牛,甚至写苍蝇,写虱子。关于虱子,一篇不过瘾,他写了两篇,写中国人身上的黑虱不过瘾,还写了美国人身上的红虱,甚至引经据典,从晋人阮籍的论虱名言,到汉乐府中有关虮虱的诗句,上下千年,纵横万里,古今中外,一番拉扯,真是让人佩服。
邓云乡、曹聚仁和柳如是第二,是曹聚仁的几本杂谈。
这次买了他的四本书,分别是《天一阁人物谭》《听涛室人物谭》《人事新语》和《中国近百年史话蒋畈六十年》,都是三联书店出版的精装本。和前面所说的邓云乡的几本杂记一样,这几本书也是没有被人翻阅过的新书。也就是说,这些书刚一出版,就流入了旧书市场。
黄裳曾经说过,北京三联书店在范用的主持下出过一系列书话集,搞得很有气势,但大多数是赔本出书的,三联有文化眼光,是当今出版界的佼佼者,可是后来不再出这种有趣的书了。这个系列的书话应该很多,但好多都流入旧货行,我从旧书摊上陆续淘来了几本,就有郑振铎的《西谛书话》,叶灵凤的《读书随笔》,唐弢的《晦庵书话》,黄裳的《榆下说书》,读来真有趣味。
但出版社的情怀和眼光都卖不了钱,就现在的情况,还不如印些花花绿绿的养生理论和教辅资料去卖。辽宁教育出版社曾经一度昏了头,印了几辑《新世纪万有文库》,并在第二辑的弁言中放出豪语:“不求显赫一时,但愿传诸久远。”不知道有没有赚钱,但后来经常碰到这套书的地方,不是旧书店,就是旧书摊,我有一次就在一家店里抱回了五十多本。在读了这套书里杨步伟(赵元任的妻子)的《杂记赵家》一书后,我还生了一番感慨,认为辽宁教育出版社,是个有眼光有情怀的出版社。
黄裳曾对“印刷业空前发达、书籍质量普遍下降”的问题深感遗憾。有什么办法呢。
回到曹聚仁,他是章太炎先生的入门弟子,与鲁迅先生交往密切。第一次接触到他的书,也是上大学那会。有一次,听说学校要处理一批旧书,我赶到图书馆时,发现品相好一些的书已被人抢完,我就只好收拾了一堆破烂,而这堆破烂里面,就有一本是民国时期上海新文化书社印行的《论衡》,扉页上有钢笔题记“廿七、四、廿八”,应该是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二十八日。
当时标点符号传入中国时间不长,所以这本书的书脊上还注明了“新式标点”的字样。这书现在孔网有卖,标价四百八。而在这本书的前面,就是曹聚仁写的序。他在这篇序文里面说,王充的年代,正是谶纬说最流行的时代,而谶纬和阴阳五行是孪生子,所闹的,同是天人合一的把戏,王充看不惯这些虚妄的方式,所以写了《论衡》来反驳这虚妄。而王充辩证虚妄的方法是“方比物类,明于有效,定于有证”,这就很很唯物了。比如人被雷击死,并不是遭了天谴,而是如同被火烧过,从而得出“雷为天怒”就是虚妄之言的结论。这都是极为通晓畅达的文字,如果现在找一个时兴的学者给《论衡》写个序,就很有可能把人绕进云里雾里。
曹聚仁一生统共写了四千多万字的作品,这是个奇迹。他的儿子叫曹景行,这名字大概是取用了《诗经·小雅》里面“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古语。曹景行现在是香港名嘴,经常出现在电视台上,能对各种问题发表观点。
邓云乡、曹聚仁和柳如是第三,是《柳如是》。
这是一本很好看的书,被设计成了方形,封面上有些疏朗的花草图案,并开辟出一小块橘红色的地方,印上“柳如是”三个宋字,感觉可爱精致,很女性化。这种方形的设计虽不利于放在书架上(因为太宽,不和别的书合群),但也是因为宽,拿在手里阅读,就觉得很舒服,甚至可以打开摊放在桌面上,而不会自己合在一起。
看上这本书,除了设计装帧的原因之外,是我误以为这是柳如是的传记。但书到了打开看时,才发现这是河东君的作品集,里面选编的,是她的诗词、绘画和书法作品,其中就有那著名的二十首《梦江南》。柳如是与云间考廉陈子龙有一段长达十年的恋情,最是刻骨铭心。这些词作基本都是两人分别以后遥寄相思的作品。
要欣赏柳如是的作品,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要给她作传,就很不容易。柳如是处在晚明社会大动荡的时代,和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结交和往来,如果要把那个乱如麻的时代一把提起来,柳如是无论如何都是一个绳结。所以陈寅恪耗费十年心血的《柳如是别传》,并不是要为这一代名妓作传,而是要写那个时代。黄裳建议给梅兰芳做传,可能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邓云乡、曹聚仁和柳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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