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樊妮的第一次自杀。医生说，幸亏发现得早，不然就去了；幸亏在医院，不然也没了。看来医院还是很有用的。
我问医生樊妮为什么会自杀？医生说樊妮抑郁了，得了抑郁症。我问医生什么是抑郁症，医生解释了一通，我也没听懂。我查了很多资料，还是没看明白。我自己的理解是：瘫痪的现实让樊妮的生活出现巨大的鸿沟；她一时半会无法接受这个鸿沟，也跨不过去，找不到自己在未来生存的意义。
生存的意义是什么？我生存的意义就是带领兄弟姐妹们在三个月之内拿到投资，把创鞋网做成一个伟大的企业。可是，做成伟大企业之后呢？那再说吧，也许，我这辈子都将在努力做伟大企业的路上。不必庸人自扰，自讨烦恼。
追求人生意义，就是自讨烦恼。动物多好啊，生不由己，死不由己；就像猪，饿了就吃，吃饱了就睡，睡饱了就长肉，肉多了就被宰，多好。不会去想什么猪生的意义。猪的意义是人赋予的，就是长肉；肉长得多的那头，就是好猪。
可悲的是，人除了动物性还有人性，人性和动物性唯一的差别恰恰就是“意义”。猪的意义是人赋予的，人的意义如果也是别人赋予的，那就是猪了；所以，得自己赋予。以此推论，人就是自讨烦恼的动物。
樊妮没找到存的意义，所以，不想生了；想生，就得找到存的意义。樊妮不是猪。樊妮在自讨烦恼。樊妮在第二次自杀之前，一直在寻找存在的意义。寻找存在的意义，先得存在。樊妮先得治好病，至少得让病情稳定下来。
跟着下来的一周，樊妮那股抑郁之气似乎被这次自杀泄漏了。习惯是种很神奇又无处不在的力量，当人敢于面对现实后，习惯力量就会发挥巨大的作用，全方位迫使自己接受现实、适应现状。她安静地配合着治疗：神经外科治疗，康复科治疗，还加了神经内科的心理治疗。后者应合了“自讨烦恼”。我们都小心翼翼尽可能多地陪着她，又有意避开谈那件事。氛围变得相当诡异，直至她自己都受不了。她说，我们出院吧。
征询了医生的意见，在樊妮穿上支具后，我们就出院了。这是自樊妮入院来一个月后的事情。
出院那天，樊妮心情似乎不错，她控制的电动轮椅不断地脱出我们的掌控范围。哦，差点忘记交代——樊妮在康复科已经学会驾驶轮椅，还挺溜的，前行，后退，急停，拐弯，转圈。吓得樊妈妈不断尖叫，慢点慢点。我提着从医院清回来的东西跟在她们后头，再次看到了她的笑容。
我在卧室和客厅墙上都贴了一张A4纸，用大号白板笔写着作息安排：
7：30 点起床
8：00 早餐
9：00 康复科治疗
12：00 午餐
13：00 午休
14：00 阅读/工作
16：30 肌肉按摩/关节运动
17：00 外出散步
19：00 晚餐
20：00 肌肉按摩/关节运动
20：30 洗澡
21：00 自由活动
22：00 睡觉
02：00 翻身/拍背
05：00 翻身/拍背
下午的阅读和工作是樊妮争取的，晚上的自由活动是我要求的。樊妮问我自由活动干什？我说，我可以和你到楼下篮球场去看小家伙们打球，还可以看我怎么帮你报仇，我在你的训练下已经茁壮成长了；我们还可以去逛逛超市，买些东西；也可以去对面洪湖公园转一圈，吹吹风，滚滚草地。看着她翘起的嘴角，我沉甸甸的心轻松了许多。
我还在厨房贴了一张：
定量！注意定量！
宜：鱼虾肉蛋，蔬菜，水果，豆类，粗粮。
忌：酸辣，生冷，猪肝，味精鸡精，工业食品。
厕所也贴一张：
两天至少大便一次。
喝水每天不少于2000毫升，至少排尿四次，每次不少于400毫升。
我的一天一般是这么过的：凌晨两点起来帮樊妮翻身，然后帮她拍背，五点再起来翻身拍背，七点半跟她一起起床，帮她穿换衣服，然后在家吃或不吃早餐去上班；晚上回来吃饭或不吃饭，接着帮樊妮洗澡、穿衣，然后推着她出去走一圈，最后睡觉。
最初樊妮怕我睡眠不够，不让我跟她睡。我说，有个名人说过，相爱的人是不会分床睡的。她愣了一下，问我，哪个名人？我说，就是我喽。她呸了我一口，美得你！就要这效果。我们说这话时，是避开了樊妈妈的，我们俩都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肉麻的话一般都会避开第三者。樊妈妈睡客厅的长沙发。我想着给她换个床，她说不用，住不了多久，就临时睡睡，能坚持。还说，别浪费那个钱。我只好由着她。
公司附近有个花卉市场，我五天左右会给樊妮带一扎玫瑰花回来。一般是白玫瑰——那种农场原包的玫瑰，不贵，30元上下一扎，连着刺和叶。这是樊妮每周最快乐的时候，她剪叶、打刺、插花、造型，沉浸在一个多小时的快乐时光中。也许女人天生就对鲜花有骛趋和代入，能感觉到她每周都在期待这一天。她平时也会对着花看，看花的含苞，看花的绽放，看花的凋谢。后来，我发现她看花凋谢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决定三天带一扎，让她在花开到鼎盛时换掉。没多久，她跟我说，花谢也是一种意境，要我还是五天带一扎。
新同事渐渐多了起来，先是一个，两个，最后是四个，其中一个叫小王的，他拍照拍得比我好多了，又快又专业，几乎不用重拍，慢慢就代替了我的工作。我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了，有时我会帮樊妈妈一起做饭，更多是我做饭给她们吃。她们都认可我做的饭。我想也好，给樊妈妈多点时间休息。她确实太累了，毕竟岁数摆在那里。
有一天，我下午五点多就回来了。樊妈妈正在帮樊妮按摩腿上的肌肉。我开始张罗着做饭。姜葱炒芥兰是必须的，它已隐约成家里的日常菜。有鲜豆腐，就做了个蒸瓤豆腐，香菇泡涨后剁碎，和马蹄、肉沫拌一起，调好咸淡，瓤在两指大小的豆腐块中间，再用生粉浆封口，然后放蒸锅里蒸；嫩滑里有香脆，百吃不厌。我看樊妈妈买了冬笋，正好拿来做个汤，冬笋、咸菜、大骨一起放进高压锅，十分钟不到就好了，咸甜苦味杂陈在一起，还爽口。樊妮喝了一碗，想要第二碗时被樊妈妈制止了，她不情愿地撅着嘴，像个孩子。樊妈妈仿佛找回三十年前做母亲的感觉，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吃完饭后，我推着樊妮去散步。樊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那副“毕加索的牛”，既窘又惑，像是忍了很久，不吐不快，她说，妮子，你这幅画画的是什么啊？怎么像一大坨干了的牛粪，不会给别人骗了吧？换台电视不好吗？我忍不住笑了，又想还是不能笑，就憋着，憋得有点难受。樊妮一脸黑线，暴怒在即。樊妈妈诧异地看着我们。我说，阿姨，我给你开视频。于是，我拿了樊妮的IPAD，找到她能看的电视剧后，我们就下楼了。
电梯里，我们等来了狗们和狗妈，依旧是以前的次序，二宝先进，坐在中间，巍然不动，大宝东盼西顾，嗅个没完，露西一步一颤，气定神闲；不同的是这次老妇人最后进来。她看着轮椅上的樊妮，似乎有话想说，可能是矜持又或者是没找到合适的话，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没有开口。她可能在脑补这个熟悉的陌生人经历了些什么。我回应后，把下巴抵在樊妮的头顶上，左右蹭蹭，给她提醒。她掰开我的手掌，在掌心划了三下。看得老妇人一脸困惑。
残阳只剩下一抹红，缓缓被夜吞去。过了人行道，我们进入公园。荷叶已经张开身躯拥抱湖面，花骨朵也探出了尖头，跃跃欲试。我忽然想到荷塘定律，就问樊妮，妮妮，假定荷叶30天盖满整个荷塘，问，盖到一半是什么时候？樊妮瞟了我一眼，像看个白痴。我给她看得有点难为情，强撑着说，不知道吧？她忽然坏笑起来，说，答对了有奖品吗？我说有。她说，以后别拿这么弱智的问题问我，不过，白捡个奖品也不错，今天必须兑现。我说好。她说，29天。我给她举了个大拇指。心里暗叫，弱智？看从什么角度。
我们绕了荷塘一圈，找了个人少的草地。我抱她下来，放在草地上，让她枕着我的胳膊。尿袋就夹在我们中间。我托着她的头。她凝视着夜空。夜空在慢慢深远，星星渐渐明显。我没打扰她，只是看着她。她沉浸在幽寂的深空里，仿佛在跟星星窃语。周边的喧嚣似乎也不好意思打扰我们享受这难得的闲暇和平静。许久，她才伤感地说，阿哲，如果我一直站不起来，你怎么办？我说，这还用问吗？我陪着你。她看着我，说，你别答得那么快，人性是最受不得考验的；想想，也许三年五年，也许十年二十年，天天扒屎端尿，三更拍背五更翻身，伺候我这个一无所用的残废，别说你，连我自己想着都觉得后怕……我没打断她，让她说，说完为止。然后我才说，妮妮，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做爱吗？她愣了一下，难为情地说，记得啊，你说这个干嘛？我说，记得我早泄那一刻吗？她用手拍了我一下，啐着，大流氓。我说，那一刻，我想死，是真的想死，我从来没有那么绝望，那一刻如果有把刀在手上，我肯定就抹脖子了。我边说边感激地看着她，接着说，你在那刻把我从绝望的边沿拉回来，鼓励我，让我重新树立起信心，那时我想，你就是我生命中一直等待的人，是那个无可替代的唯一。我说着说着就俯下头去，咬着她的嘴唇。她瞪得大大的眼睛慢慢眯了下去，气息渐渐变粗……好一会儿，她才噙着泪，哀切地说，可以后连爱也做不了了。我说，没关系，我们有那么多的美好，我可以想上一辈子。她靠在我脖子上，说，只是苦了你。忽然，她提高声音，说，我给你买个飞机杯吧。我说，不要，那东西太假了。她侧过头瞪着我，你怎么知道假？你用过？我愣住了，结巴地说，没，没用过，看广告的…… 她说，你看那个广告干嘛？我说，我…… “啪”一声，她抽了我一巴掌，说，男人！我信你个鬼。
回家的路上，我们看着一对小情侣你一口我一口地吸吮着一根雪糕。她馋得不行，哀求我给她也买一根。我说不行。她最后竟像孩子一样耍起无赖来，威胁我说，你刚才还欠我一个奖品没兑现，想说话不算话吗？无奈，我只好给她买一根，还选了很贵的钟雪糕。38元。我暗忖，贵一点应该会好一点吧。她一把抢过雪糕，撕开包装纸，小猫般舔了起来，像个小孩！等我找到垃圾桶扔了雪糕纸再回来时，她已经吃了一半。我急忙抢了过来。她还气嘟嘟地说，才咬一小口啦；小气鬼！
如果她知道这几口雪糕给她明天带来多大的麻烦，她就不会这么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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