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诗人海涅生前四面受敌,认为自己更像是一名忠实的士兵,曾说:“我死时,棺中放一剑,勿放笔。”而同样多“怨敌”的鲁迅,也是一名战士,将杂文当“匕首”和“投枪”,他在杂文《死》中说:“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鲁迅和海涅一样,都是至死亦要战斗的战士。所以,鲁迅最主要的精神,就是坚韧不拔、至死不息的战斗精神。
当然,除了世人所熟知的战斗精神,鲁迅还有许多其他可贵的精神,在亲友眼里主要有如下三种:
一,艰苦朴素的精神
鲁迅的朴素和吃苦精神是出名的,从她的爱人许广平和他的友人们对他的回忆文章中就可见一斑。譬如,经常向鲁迅先生催稿的孙伏园在《忆鲁迅先生》一文中说——
“鲁迅先生居家生活非常简单,衣食住几乎全是学生时代的生活。他虽然作官十几年,教书十几年,对于一般人往往无法避免的无聊娱乐,他从未沾染丝毫。他平常只穿旧布衣,像一个普通大学生。西服的裤子总是单的,就是在北平的大冷天,鲁迅先生也永远穿着这样的单裤。一天周老太太说,鲁迅先生的裤子是30年前留学时代的,已经补过多少回,她实在看不过去了,于是做了一条棉裤,等鲁迅先生上衙门时,偷偷放在他的床上,希望他不留神能换上,但万不料竟被鲁迅扔出来了。”
当孙伏园按老太太的意思想劝一下鲁迅先生时,鲁迅却这么回答他:“一个独身的生活,决不能常往安逸方面着想的。岂但我不穿棉裤而已,你看我的棉被,也是多少年没有换的老棉花,我不愿意换。你再看我的铺板,我从来不愿意换藤绷或棕绷,我也从来不愿意换厚褥子。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被生活所累了。”
作为与鲁迅朝夕相处的爱人,许广平对鲁迅的艰苦朴素无疑感受最深,在《鲁迅先生的日常生活——起居习惯及饮食嗜好等》一文中,她的描述让人落泪——
“他对于衣服极不讲究,也许是一种反感使然。据他自己说,小的时候,家人叫他穿新衣,又怕新衣弄污,必时常监视警告,于是坐立都不自由了,是一件最不舒服的事。因此他宁可穿得坏些,布制的更好。方便的时候,臂如吃完点心糖果之类,他手边如果没有揩布,也可以很随便地往身上一措。初到上海的时候,穿久了的蓝布夹袄破了我买到蓝色的毛葛换做一件,做好之后,他无论如何不肯穿上身,说是滑溜溜不舒服的。没有法子,这件衣服转赠别人,从此不敢做这一类质地的衣料。直到他最后的一年,身体瘦弱得很,经不起重压,特做一件丝绵的棕色,湖终长袍,但是穿不到几次,就变成临终穿在身上的尸衣,这恐怕是成人以后最讲究的一件了。”
二,爱打抱不平,乐于助人的精神
鲁迅先生的爱打抱不平,最突出的表现,应是在“八一三”惨案之前,章士钊做教育部长,使刘百昭去用了老妈子军以暴力解散女师大的时候。他和景宋女士(即许广平)也是在那时相识。其时鲁迅是教育部佥事兼任女师大的讲师,而教育部长是章士钊。当教育部下令解散女师大时,鲁迅和许季、沈兼士、马幼渔等就为女师大打抱不平,一道起来反对,于是乎鲁迅被章士钊撤职。郁达夫在《回忆鲁迅先生》中记录了这段历史——
“他一面向行政院控诉章士钊,提起行政诉讼,一面就在《语丝》上攻击《现代评论》的为虎作伥,尤以对陈源(伯通)教授为最烈。……鲁迅因而攻击绅士态度,攻击《现代评论》的受贿赂,这时候的他的杂文,怕是他一生之中,最含热意的妙笔,在这个压迫和反抗,正义和暴力的争斗之中,他与许女士便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机会。在这前后,我和他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因为我已经离开了北平,上武昌师范大学文科去教书了,可是这一年(民十三?)暑假回北京,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做控告章士钊的状子,而女师大为校长杨荫榆的问题,也正是闹得最厉害的期间。当他告诉我完了这事情的经过之后,他仍旧不改他的幽默态度说:‘人家说我在打落水狗,但我却以为在打枪伤老虎,在扮演周处或武松。’”
至于鲁迅的乐于助人,主要体现在对后进青年无微不至的提拔上。郁达夫亦在《回忆鲁迅先生》一文中这样描述:“《语丝》发刊以后,有些新人的稿子,差不多都是鲁迅推荐的。他对于高长虹他们的一集团,对于沉钟社的几位,对于未名社的诸子,都一例地在为说项。就是对于沈从文氏,虽则已有人在孙伏园去后的《晨报副刊》上在替吹噓了,他也时时提到,唯恐诸编辑的埋没了他。还有当时在北大念书的王品青氏,也是他所属望的青年之一。”
对于鲁迅无私助人的品格,倍受感染和触动的巴金曾这样感慨:“鲁迅先生的确是一个伟大的人。我每次看见他,我就不住在心里说这样的话。他从来不对人说教,不板起脸教训人,他只是关心人,他愿意拿出自已的一切来帮助人,使人进步,使人向上,便人变好。站在他面前,你觉得你接触到一个光辉的人格,他的光芒照透了你的心,你的一切个人的打算都消失了。”
三,埋头苦干,甘为孺子牛的精神
鲁迅说:“自古以来,我们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人的脊梁!”这其实也是他自己的写照,尤其他那种“埋头苦干”、“拼命硬干”的精神最是让人动容。
巴金在《鲁迅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中说:“先生做工作,事无大小,一样地严肃对待,不论写文章译书,他选择一个字,都不肯马虎。他编印一本书,批格式,看校样,设计封面,也都常仔细。书印好后分送朋友,连包扎也要自己动手,而且一点也不苟且。”
鲁迅做事井然有序,其认真、苦干的精神曾给郁达夫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郁达夫在回忆文章中这样写道——
“鲁迅不仅是一个只会舞文弄墨的空头文学家,对于实务,他原是也具有实际干材的。说到了实务我又不得不想起我们合编的那一个杂志《奔流》一名义上则是我和他合编的刊物,但关于校对,集稿,算发稿费等项碎的事务,完全是鲁迅一个人效的劳。他的做事务的精神,也可以从他的整理书斋,和校阅原稿等小事件上看得出来。一般和我们在同时做文字工作的人在我所认识的中间,大抵十个有九个都是把书斋弄得乱杂无章的。而鲁迅的书斋,却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整理得必清必楚。他的校对的稿子,以及他自己的文稿,涂改当然是不免但总缮写得非常的清楚。”
为实现理想,要做的事很多,鲁迅除了自己埋头苦干,也一直在寻找志同道合的战友,他希望能找到100个像他自己一样的人。许广平在回忆录里这样说——
“孔子的‘栖栖遑遑’,是为的周游列国,想做官,来达到他改革社会的理想。而鲁迅也终日‘栖栖遑遑‘地‘席不暇暖’,却为的是人手少,要急着做的事情正多,他以一当百还嫌不够,时常说:‘中国多几个像我一样的傻子就好了。’‘有一百个,中国不是这样了。’所以一面自己加紧工作,一面寻求精神的战土。”
为寻求到“精神的战士”,鲁迅毫不吝啬自己宝贵的时间接待上门求教的青年,因而他的时间需要“挤”才够用,所牺牲的就是自己睡眠的时间,他日后的健康受到影响,应也与睡眠不够有关。照顾他生活起居的许广平可谓是体会最深,她以感人的笔触,在回忆录这样写道——
“有些青年是那么热切地登门求教。在北京,我所见到他的寓所,是时常川流不息地一批去了又来一批,甚至错过吃饭的时间来陪客的。自然这其中也许有些不过是来听听他的幽默谈话,博得轻松的一笑而去。这当然对于他是一种损害,但更不乏至诚至正地来求教。他绝不忍为了宝爱自己的光阴而拒却过。有时谈兴正浓,他反而会留你多坐一会。诚挚而又沉潜,久之意气相投,和他共鸣的精神战士,以他做轴心,而放散到四面八方的不知凡几。”
“因为工作繁忙和来客的不限制,鲁迅生活是起居无时的。大概在北京时平均每天到夜里10~12时始客散。之后,如果没有什么急待准备的工作,稍稍休息,看看书,2时左右就入睡了。他并不以睡眠而以工作做主体,譬如倦了,倒在床上睡两三小时,衣裳不脱,甚至盖被不用。就这样像兵士伏在战壕体息一下一样,又像北京话的‘打一个盹’,翻个身醒了,抽一枝烟,起来泡杯浓清茶,有糖果点心呢,也许多少吃些,又写作了。《野草》大部分是在这个时候产生出来的。”
“有时写兴正浓,放不下笔,直至东方发白,是常有的事。在《彷徨》中的《伤逝》,他是一口气写成功的。劝他休息,他就说:“写小说是不能够休息的,过了一夜,那个创造的人脾气也许会两样,写出来就不像预料的一样,甚至会相反的了。”又说:“写文章的人,生活是无法调整的,我真佩服外国作家的定出时间来,到时候了,立刻停笔做别的事,我却没有这本领。”
鲁迅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仍然在工作,许广平在《最后的一天》中说:“直至17日的上午,他还续写《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以前有《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似尚未发表。)一文的中段。(他没有料到这是最后的工作,他原稿压在桌子上,预备稍缓再执笔。)”
鲁迅的一生,是可敬的,伟大的,他的精神,就是当之无愧的中国的“民族魂”。但并不在乎这些名头的鲁迅却这样《自嘲》——
“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这《自嘲》,哪怕放在现在,仍没有过时,竟还能让现代人产生共鸣。但在共鸣之余,也唯有黯然叹息,更加缅怀鲁迅先生的那些可贵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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