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摩师（小说）

                        （一）

小镇很小，小得有点什么事，一个人知道了，就所有人都知道了。

听说镇上新开了一家盲人按摩院。按摩院里手法最好的师傅，却是按摩师中唯一不是盲人的一位小伙子。口口相传中，他已经治好了很多人的腰疾。

沿着客运站南侧的一条小街往东走大约500米，路北一个二层楼的门市，门楣上赫然挂着“盲人按摩院”的牌子。她在门外踌躇一会儿，推门走了进去。

她的腰疼了很多年了，去过很多家医院，做过很多检查，一直没有好。先说小关节紊乱，后来又说是腰椎尖盘突出，不久前的一次检查，又增加了椎管狭窄。医生都说没什么好办法。她想来这儿碰碰运气。

“您好，欢迎光临”，靠近门边的位置，一位身穿白大挂、高个子、面容清瘦的年轻男子，正在给一位患者按摩，听见她进来，直起身向她打招呼。男子和她目光接触的瞬间，她发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了。这是能看见人的眼神。凭这眼神，她认定这就是传说中那个手法最好的师傅。

“请问哪位是温师傅？我想请他做按摩。”她迎着他的目光问道。

“我就是，您稍等。”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风衣，乌黑的秀发在脑后高高地挽个髻。她脱下风衣，挂在墙角的衣架上，坐在靠墙的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看。

“女士，可以了，您请。”

她抬起头，温师傅就微笑着站在他面前。她边起身边向他简要介绍自己的病情，他专注地看着她，极认真地倾听，不时点头。

“这样，我先给您做一次，您感觉感觉，如果见效，您接着做，一个疗程应该有缓解。”

她头向下俯躺在窄窄的按摩床上。他把一张白布单盖在她的腰上。他的手先在他腰椎病患部位及左右两侧轻轻抚摸按压，反复几次，问她的感觉。“嗯，我知道了。”然后，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给她按了起来。她觉得很痛很痛，酸痛的感觉深入骨髓，又放射到大腿前侧。她不由自主“呀”了一声，垂在床侧的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抠住床沿。“很疼是吗？”他轻声问，一只手按摩，一只手无声地把她抠着床沿的手拿开，握在他的手心里。她一下子就觉得不那么疼了。她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我这是怎么了，他只不过是个陌生人。”她在心里笑自己，把手抽了出来。

按摩完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半。丈夫还没有回来。她把电话拨过去，听到电话里传来洗牌的哗啦哗啦声：“媳妇儿，我还有两圈就散了。”她没说话，挂断电话。

                          （二）

之后，她又去那家按摩院按过几次。效果说不上有多明显，疼痛好像减轻了，又好像没减轻。每次去，都是那个明眼的温师傅给她按摩，如果他正在忙，她就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每次温师傅看到她，眼里都会闪出惊喜。

她不说话，闭眼静静地俯躺在那里，感受温师傅手上的劲道，穿透皮肤，直抵身体的深处，唤醒她更多更深的酸痛。

温师傅开始和她聊天，问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她没有做答。温师傅好像也不介意，停了一会儿，又说，第一次看到她，以为她不是本地人，是大城市来串亲戚的。这次她没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因为你的气质啊，没想到在这样小的地方，还能有像你这样气质好的人。”他轻声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您”换成了“你”。她回味着他的话，偷偷地笑了一下，又一下。

有一天，他边给她按摩边讲起自己的身世。他说，他是省城来的，是个孤儿，在孤儿院长大，后来一位好心人出资送他去学了按摩，之后，他就成了按摩师。现在的按摩院，是他的女友开的，就是那个有时从楼上下来到柜台前收银的胖胖的女人。“她比我大，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爱我，好像更多的是利用吧。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爱她，也许我是需要一个家，需要家的感觉。”说完，他轻轻叹口气。她也叹息一声，没有说话。停了半晌，他轻轻问“我们，可以成为朋友吗？”这次，她没有作声，一声叹息也不曾发出。

                        （三）

有好几次，她想把她去按摩院的事讲给丈夫听。但是，很多时候，下了班她看不到丈夫的踪影。她知道，她的夫君又在麻将桌上酣战。后来，她就不想说了。

这个疗程的最后一次按摩，是在一个星期日。她决定按完这次，就不再去了。

她到按摩院时，温师傅不在屋里。她刚想问，就看到他从楼上走下来，面容憔悴，眼睛有些红肿。看到他，他笑了笑，有点凄然，有点忧伤。

她在自己常用的那张靠近窗户的床上躺好，听到他走过来，在床前站定。他的手按在了她的腰上，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按压。很长时候他都沉默着，没有像往常那样和她说话。她听到他深深地叹息一声。之后，轻轻地，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这是最后一次按摩了。”稍停一会儿，他又说：“我过段时间也要回省城了，也许，以后你去省城，我们还有可能在街上遇到呢。”她没说话，他也不再出声。

按完了，她刚要起来，他轻轻说：“先别动。照顾我生意这么长时间，赠你一次头部按摩吧。”她感觉心里某个部位疼了一下。

他按得极细致，极认真。有时候，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吹到她的发丝上。她觉得头舒服极了。

她起身穿好衣服，拿上包。

第一次，她回头平静地看着他，微笑着说：“再见，温师傅。”

“再见，女士”。他凝望着她，她看到了他眼底的忧伤。

“请等等！”

她刚要出门，他突然大声说。她惊愕地停下来，转身望着他。

他奔到柜台，拿过一个包慌乱地翻找，找出一张名片捏在手上，走过来递给她。

她接过来，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外面阳光很晃眼。她用手在额前挡着阳光，把名片拿到眼前仔细看。上面写着：温暖，高级按摩师。下面是他的电话。她笑了，闭上眼，仰起头，迎着阳光，深深地，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快步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