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的梦

我那位年届七十的老娘自从得过一种叫做脑栓塞的病以后，留下几种后遗症：头晕，耳鸣，跛脚，多梦。前三种经过药物治疗和锻炼，渐趋好转，多梦，则成年累月地让她夜无虚度，与她如影随形。老娘自己的话：一夜乱梦，杂乱无章，千奇百怪；天亮起床，头昏脑胀，精神萎靡。多方打听，苦无良药可医，苦不堪言却又无可奈何。

自从多了此症，老娘时时会在梦中与某个儿女不期而遇。每当梦到我们兄妹，第二天必打电话给出现在他梦中的孩子，开口就问：最近没遇到什么事吧？身体还好吧？自己要小心啊！别出什么事才好。让我们听了，无端地坏了情绪，忍不住躬省自问：最近自己身边可暗藏有什么不安全隐患？

昨晚老娘又打电话来，她外孙抢着去接。这小子接电话喜欢同时打开扩音器，搞得每次都像开电话会议。只听扩音器里传来老娘软绵绵的声音：是宝儿啊？你妈在干啥呢？你妈她......这两天没事吧？听到这里，我心里“格登”一下，怀疑老娘是不是有特异功能，或者真像人家说的母女间有心灵感应？这两天确实有一件不同寻常的事发生，这“不同寻常”只适用于针对我，对社交生活多彩多姿的人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但已经如白驹过隙般过去了呀，也算件正经八百的事儿？且听老娘说些什么。

“宝儿，姥姥昨晚梦见你妈被人害了呀！”

什么？我几乎要叫出来，这叫什么话，太可笑了！我忙从儿子手里抢过手机：妈！您又胡思乱想什么！好，好，跟我说说别人怎么害我的？

“那人用什么东西抹在你身上，你立刻就倒下不省人事了。我估计自己也斗不过那人，就打110报警。可我报警时被那人发现了，不知道对你施了什么魔法，警察来到时，你竟然又活了。你直挺挺地坐着，不说话，见了警察也没反应，脸上一直没有表情，很听话的样子。不知咋的，还换了一身五彩华丽的衣裙......”

后来呢？

“后来梦就乱了，记不得了。”

我说行，我看看弗洛伊德的《梦的释义》，有空了帮你解解梦的意思。老娘再不济也是上个世纪的老三届，成都市第二女子中学的高中毕业生，几十年来因为衣食无忧，倒也常常手不释卷，也还听说过什么“心理分析”之类的名词儿。听我这么一说，她心里也许有些惴惴不安，忙说：“解什么梦，早先人都说了，梦和现实是反着的，梦里忧，真里喜；梦里哭，真里笑。我也就是随便一说，你没事儿就好，别多想了。”得，她到反过来劝我了，仿佛我拿她的梦较了真，相信自己要倒霉似的。

于是，我岔开话题，草草敷衍了老娘几句，遂挂断了电话。

尽管并不太在意那梦，可老娘的描述却变成镜头中的画面，一个个闪现在眼前，一遍又一遍，不由得想到：老娘是个没有安全感的老太太啊！也许她日常脑子里念叨的就是：我那几个孩子还好吗？不会有什么意外吧？担心变成了想象，想象又在梦的通道中找到了形象和事件作为依托。

照老弗的“梦是愿望的满足”这个论点来看，老娘作这样的梦，体现她潜意识中，是希望我被谋害还是不被谋害呢？她看见我被谋害了，这是她的担心么？后来她又看见我活着，且衣着华贵，这是她的期待么？还是她潜意识中清楚地知道，我已经被谋害了，却忍不住再在梦中自我欺骗一番，以安慰自己看到女儿被害时惊悸的内心呢？

疑惑之间，想到前两天的事情，忍不住又把电话给老娘打过去。问：你梦里，那害我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长什么样？多大年龄......

老娘笑了：不过是个梦，你可当真了。

不是当真，我辩解：弄清那是什么身份什么样子的人，对分析这个梦很有必要。

她回忆了一下说：是男的，个儿挺高......年龄嘛，不年轻，也不老。长什么样？......想不起来了，梦里的人么，都是个概念，心里知道是谁，一般不出现面孔。老娘的话很有道理，我做梦时，出现的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和现实中的实体，但在梦中很少出现清晰的面貌，只有行为与概念。看来，熟能生巧这老话不错，我这老娘，连梦做得多了都能有心得。

放下电话，脑海里闪现出一个人：一个男人，高个子，不胖，不瘦，不老，不少，是最近因为看望同一个病人才认识的。前天，这个人请吃饭，被我推掉了。这个人是要“害”我的人吗？除此之外，生活中就没有其他陌生的男人了。这人有什么理由要害我呢？打算怎么害？是哪种形式的害？老娘的梦是预示那人想害我却没能成功呢，还是我最终摆脱了一次可能的被害？把老娘的梦与此人联系起来，是否可以理解为：不拒绝那顿饭就可能被害，而拒绝掉就脱险了呢？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讲，我的老娘成了先知。她预感到有危险在朝她女儿逼近，她不知道是什么在逼近她女儿，于是在梦中，具体的依托——形象和情节出现了。梦告诉她，女儿处在危险中，但女儿却没有自觉。老娘很着急，她决定让警察介入（“遇到困难找警察”这句话在老百姓中深入人心），中止了危险。实际上，那梦不过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幕心理剧，演出的目的不过是给丧失安全感的内心进行自我安慰！我可怜的、孤独的老娘！

再或许，确实有些危险和陷阱就在我们身边呢？它们穿着不同的衣饰，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袭向猝不及防的我们，伺机侵害我们——身体或者灵魂，名誉或者德行，原则或者方向......无论侵害到哪一方面，对一个人的生活都会是一场地震，一次重创，就像遭遇一场车祸：重，有丧生的危险；轻，有伤残的可能。一顿饭，或许就是一根导火索，它将可能引爆一颗隐藏的炸弹，摧毁你现在拥有的生活，使存在过的美好过的一切，转瞬间被炸做记忆的碎片。

可能，老娘的梦真的昭示着什么；可能，老年人真的可以神秘到通灵？嗨，无论世上有无神灵，我觉得，在我们每个人心中，还是应该固守着一些神灵的吧！

老娘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