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

作者: _猫鱼 | 来源:发表于2020-11-15 13:25 被阅读0次

    “1938年,侵华日军攻陷徐州,沿陇海线向西进犯,郑州危急,为阻止日军,蒋介石下令扒开位于河南省郑州市北郊的黄河南岸渡口——花园口,造成人为的黄河决堤改道,形成大片的黄泛区,间接导致1942河南大饥荒,史称花园口决堤。”

    西安的铁路线位于城北边,刚好沿着城墙北侧,以北门为界,分自强西路和自强东路,这一片叫道北——铁道的北边。沿着铁路线是一片棚户区,1942年的大饥荒,河南人携家带口沿着陇海线逃难到西安,就地取材在铁道边重建了家园。

    四岁之前,我在奶奶家住,周围人都讲河南话。那一片家家户户都盖着二层的小楼,后来还加盖,把房租出去,一个家里能住下两三间租户,月租特别便宜,房间总不会空着。80年代的道北是一片治安真空之地,不过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我印象里的那片地儿,虽然始终脏乱差,但却是我的天堂。

    奶奶家住的小楼,是最靠近铁路的几户人家。晚上睡觉的时候,火车隆隆而过的声音格外清楚,我在巷子里玩,每次有火车从楼的夹缝处通过时,我都停下来,努力地注视着火车车窗像闪电一般闪过。驶过的几乎都是货列,很少见到亮起的车窗,我就失望,以为会在某一个瞬间,和火车上的某个陌生人突然产生交集。

    棚户区的小路曲里拐弯,各家都修有围墙,从我的角度看,高大的灰泥墙特别阴森,尤其一到晚上的时候,我不敢一个人走夜路。巷子的末尾住着姑奶奶一家,我去和表姐玩时,她总拿出香港拍的恐怖片碟片让我看,每次看到晚上,我只好跑着回家,要睡觉了睡不着,眼睛睁着,等着窗外火车驶过的声音。

    出了那条巷子有一个公厕,不是分割成一个个单间的那种,而是一条通着的水渠,渠上砌水泥隔出几个档儿,屙屎的时候往下一看,屎啊尿啊蛆伢子,什么都有。我总不爱去那地儿,宁愿一直憋着泡尿,在家里痛痛快快撒一次。我奶奶总去公厕,倒是很少用家里马桶,大概是因为抽水马桶按一次,哗啦啦,好几分的水费就没了。

    早上刷牙,也不在卫生间刷。卫生间里虽然有洗手池,但是巷子里的大人们都是在小路的交叉口,找处地势高的地方,在路边蹲下,一手牙缸一手牙刷,就这么开始了。几分钟后,喝,吐,地上带着泡沫的水就往低处奔涌而去。

    西安人管那些逃难来的河南人有个称呼——河南担,四岁之后我跟着妈妈住回姥姥家,姥姥总说这个词。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担”,还以为是生旦净丑的“旦”,默默地把这相邻的省份和戏曲联系在一起。其实“担”就是扁担,据说,河南人逃难来,肩头挑一个扁担,一头装着一个娃娃,这样就走不散。

    我离开奶奶家后,每年过寒暑假的时候会被允许回去住一段时间,每次一周左右,每年在奶奶家待的时间大概也就十几天。奶奶整天整天地盼着我来,一到放假就给我妈打电话,后来我有了自己的电话就给我打,开头总是“妮儿啊……”

    夏天暑气最热的时候,我住回奶奶家,什么课本也不带,回去就像度假,在三层的院落里和表弟从早玩到晚,在床上搭堡垒打仗、看动画碟片、分雪糕吃、玩手影。

    那时候奶奶家总是养着小动物,有过一只白猫,我蹲下时就跑过来蹭着我的两腿绕圈,有过一只松狮,很乖,样子傻傻的。在我家里,从没被允许养过宠物,毛绒玩具也总是逃脱不了被收进柜子里的命运,因为我妈说放在外面会落灰。

    在奶奶家,最害怕的就是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催我回家,每到这时候,奶奶总是说“再住两天,再住两天再回。” 于是奶奶一个人,把我送回爸妈家,给我买些零食大礼包或者甜味牛奶,然后把找的零钱塞进我兜里,奶奶有个布手绢,是她的钱包,奶奶总是一层一层打开裹着的手绢,再一层层合上,那动作很可爱又可笑。

    在奶奶家躺着时,我睡不着,看着窗外黑暗中,一栋大楼顶部的红灯一闪一闪。有时我坐公交车,偶然看见不远处楼顶的红灯闪烁,我都会心里一惊,这是奶奶家窗户外的那栋楼吗?这是奶奶家附近吗?后来在地理课上,老师打开投影仪,用电脑给我们看西安市的电子地图,在计算机课上,我输入网站地址,然后努力辨认,这里是城墙、这里是北门、这里,一条巷子,一个路口,一栋小楼,这里是奶奶家,我的天堂。

    刚住进姥姥家的时候,我和妈妈两个人,住在一间客卧里,大概五六平米的样子,放了一张单人床,床对面是一个旧衣柜,中间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还有一些杂物,我写字的地方就是一张高靠背椅,我搬个小马扎伏在椅子上。有一次写字时我睡着了,脑袋向前一探一探的,突然就有人冲我的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接着我妈开始骂骂咧咧地诅咒,我的眼泪像喷泉涌出来,没有一个人过来安慰我。

    我妈说过,一岁多就把我送进了她们单位的托儿所,那时候我还是个话都说不清的宝宝。后来就去了姥姥家附近的这家幼儿园正式入园,那时的我还是经常尿床,被其他小朋友告状:“南梦霖又尿床了!”

    我们班上有个年纪很小,刚来的女老师,对我特别好,总是抱着我。她很沉默寡言,跟其他的老师阿姨们不常交流,后来听我妈说,那老师对她说过,我们俩性格很像,不爱说话,所以她特别爱和我待着。

    有一天下午放学前,小朋友们照例在操场上围坐着做游戏,突然远处有老师叫我,同学们都回头看,那是我奶奶,还有姑妈,站在老师旁边,我心里好惊喜,老师冲我招手,我跑过去,老师说:“你奶奶来接你了,你可以回家了。”那是奶奶唯一一次来我的幼儿园。

    再后来我妈告诉我说,那天她本来买了游乐园的门票,想带我去玩,然后再把我送回奶奶家,结果奶奶提前接走了我。我脑海里止不住地浮现出妈妈站在钟楼那家游乐场外的样子,她打扮地很好看,穿一身粉色的套装裙,左右张望着。想到这儿我心里突然一阵内疚,很想哭。

    每次我妈用话暴力我之后,我都会流着泪想,“奶奶,把我带走吧。”我想过无数次,在黑暗中打好一个背包,悄悄地出门,从此就住回奶奶家,再没有人打我、骂我、惹我伤心。

    那时候,我在日记本上写:“我最爱的人:奶奶>爷爷>姑妈>表弟。”,在奶奶家,大人们都认识我,亲戚见了我会说一句:“霖霖回来了。”

    上小学之前的一个暑假,我在奶奶家住着,我妈特意打了车过来接我,身边跟着一个叔叔,我们在巷子里的一个烤肉摊坐下,我妈说有个消息要告诉我,“给你改个名字吧,以后你姓张,跟我姓。”我很兴奋,后来户口本里就写着:曾用名,南梦霖。“从此我不再有小名,我妈、姥姥、所有人,改叫我的大名,在任何场合都是。

    后来我被带进一家陌生人家,房间里到处被浅色的木头包裹,妈妈说这是你爷爷奶奶、这是你表哥、姑妈,奶奶冲了一杯咖啡给我,甜甜的,很香,爷爷一把把我搂进怀里,我被紧紧地箍住,有点疼,但我没有挣脱。

    小学的最后一个学期,妈妈的肚子逐渐大了起来。我妈大着肚子开过家长会后,有一次班主任叫我去办公室,问我:“你弟弟妹妹什么时候出生呢?”我说七八月份,班主任突然用一种很同情的眼神看我,我没懂。

    后来我就住进了新爷爷家同一栋楼的最顶层,上初中后,我的弟弟生了下来,他很可爱,我很喜欢他,全家人也是。爷爷奶奶尤其喜爱,每天放学回到家,话题都是他,我觉得受到了忽视。后来班里有男生追我,我不喜欢他,但还是告诉了我妈,她说:“你是想听我的建议还是要用这事引起我的注意?”我心里一惊,她怎么什么都知道。

    那个时候我开始写日记,日记里反反复复写着这么几句话:“寄人篱下。”“我姓南。”有一次考试,作文题目是我最亲爱的人,我写到:“我最亲爱的人是我爸爸,虽然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语文老师看到后,在下午上课前把我叫到班级外面,那是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老师,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她哽咽着告诉我:“以后你想去哪里玩,跟老师说,我带你一起去,把老师当你的朋友。”我点点头,然后坐回教室,满脸泪水。

    有一天放学,妈妈突然告诉我:“赶紧回你奶奶家一趟。”我不知道是什么事,回到家,家里来了很多人,气氛有些不一样,家里的人看到我进来,都投来一种奇怪的眼神,然后我被带到二楼爸爸的房间,房间里有很多人,我穿过人墙看到房里摆着一张床,奶奶扒着床沿声嘶力竭地吼着:“我的儿啊。”

    床上那人的身上盖了一张白布,我刚走到床前,奶奶把我拉住,让我跪下,我刚一跪下,就哇地一声哭了。那人脸上的布被掀开,我看见爸爸眼窝深陷的消瘦的脸,一边的嘴角下垂,淌着白色的吐沫。

    有的时侯,我会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想起小时候。我想起来和大人们坐在面包车里,行驶了很长时间,车到了一个大铁门前,我从车窗向外望去,爸爸从大铁门里出来,跟车上下来的人打了招呼,然后转身走到角落里,背过身去撒了泡尿,才向这边走来;我还记得自己是婴儿的时候,被爸爸抱在怀里,哄着入睡,在闭上眼睛之前,我看到了爸爸棱角分明的下颌,头顶是淡蓝色的天空,飘着几朵白云。

    每次回奶奶家的时间,正是夏天快结束的时侯,住了几天后,一场雨下下来,三楼平台种的灯笼果被打落,我在午后醒来,一推开门被冻地打一个冷战,我就知道该回家了,夏天结束了,秋天到来了。回家之前我用手机拍下粉嫩的灯笼果,设置成手机背景,我的小伙伴跟我开玩笑,把手机背景换成一张热辣美女的半裸图,我发现的时候生气极了,赌气再不跟她说话,她吓了一跳,不知道我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

    后来我再长大一些,不愿在奶奶家长住了,每次待了两三天就想回到自己家里。我知道奶奶心里是很失落的,可是奶奶没有说什么,就只把我送到巷口。奶奶虽然有三个孩子,也如愿以偿地拥有了三个孙子,可是我知道奶奶最爱我,我是最可怜的那个。

    北关的房子拆了,我的奶奶不在了,人间就是地狱。

    (山一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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