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三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只有我们父女两个人在屋里,父亲忽然叫了声我的名字,说“等我百年之后”,我立即很生气地打断了他,不许他再提这个话题。
父亲愣了一下,喃喃地说:“怎么不让提呢?谁都有那一天啊!”然后,我们父女就一直沉默到老妈回来。
我那么粗暴地制止父亲去谈身后事,现在想来,真的是一种自私——我害怕面对有一天永远会失去父亲的现实。因着我的自私,我错过了一个让父亲交待身后事的良机——在父亲突然辞世前,他再也没有跟我涉及这个话题。
2012年春天,父亲从住院到遭遇误诊离去,前后不过三天的时间,实在太突然。住院时,明明一再告诉护士我父亲对青霉素类药品过敏,不料却没有做皮试就给输了某种头孢类药物,造成用药过敏,见父亲呼吸困难,医生又错当成肺心病来治疗,送入重症监护室,没了生机。
临终前,父亲拼尽全力用口型对大哥反复说了五个字——“照顾好恁妈”,这五个无声的字成为了他唯一的遗言。在痛定思痛之余,想起父亲几年前就曾想跟我谈谈身后事,我却那么残忍地拒绝去听,真是追悔莫及。
好在,临去住院的前一晚,父亲跟我有过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他追忆着我小时候的伶俐可爱,嘱咐我一定要培养好我的女儿,他认定是人才的外孙女。那些话,就成为了父亲预先留给我的遗言。
那么无条件深爱我的父亲就这么满怀不甘和遗憾离开了人间。打字到这里,自认为这几年已经流干眼泪的我,顿时泪流满面……
二
只要父女情深,失去父亲的女儿就能体会到什么叫“痛不欲生”。
父亲去世后不久,回老家的时候,听我的朋友,初中时的同桌,讲述了她失去父亲的过程。她的父亲比我父亲小几岁,因绝症去世。
我这位朋友回忆着父亲在世的点点滴滴,唯一的欣慰是父亲住院期间全家人都尽心尽力,而没有我这种未能尽孝便一下子失去父亲的自责心理。
再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同龄人,又对我讲述了她的父亲因绝症去世后自己也曾整日以泪洗面的经历。最近,一位老乡也跟我聊起了自己在父亲因绝症去世后的悲痛心理,我完全可以理解那种失去至亲之人的精神打击。
客观地说,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人离去。我们是否受触动,我们是否会痛苦,完全取决于那个辞世的人在现实中和自己有没有关系,有关系的话,痛苦的程度,会与彼此感情的亲密度成正比。
没有经历过丧失至亲之痛的人,都无法懂得那是怎样的不堪经历。
毫无疑问,父亲的去世带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沉重打击,一下子击醒了我多年沉睡的灵魂。我开始思考生死问题。
死亡,曾经是我不愿意去涉及的话题,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逃避。当我从丧父之痛中振作起来时,我就考虑好了生死问题。
有生就有死,这是必然的结局。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单程,每个人的生命都无法逆转,所以每一天都值得好好珍惜,更没有必要自己去杀死自己。
常言道“黄泉路上无老少”,谁也不知道属于自己的终点站在哪里。一个人什么时候死亡和会以什么方式死亡,都是无法预料。尤其在天灾人祸不断的现实生活里,仿佛死神说来就来。
三
2013年,我无意间看到一篇记者对一位只身在城市的农民工的采访。那位极为朴实的农民工说,怕自己万一哪天倒在城市的街头起不来,因为在这个城市里都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所以每天出门都必须随身携带着手机、身份证件之外,还有张写好老家详细地址、家人联系方式的纸条装在兜里,尽管貌似多此一举。
我被深深触动了。是啊,一个人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生活,周围以熟人居多,万一哪天躺在街头,总有人可以知道你是谁,可以及时通知你的家人。但是,身在异乡,万一有了意外,如果身上没有证明自己是谁的东西,就有可能成为失踪人口,即使警方也无法与你的家里人取得联系。
从此,外出的时候,我也开始带好能证明自己是谁的东西,并且把出门时间、行走路线和目的地都会发信息告诉两地分居的我先生,以便有迹可循。平时的我喜欢在网络空间发东西,无论是QQ上的感言还是微信上的动态,都是变相地向我先生报平安的方式。这一点,没有两地分居的人大概不会懂。
当和家人处于分离状态时,让家人每天知道你还平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非常重要!真正的亲人和朋友,不在乎你过得有多好,而在乎你是否在外安全。外出留信息,日常报平安,应该成为每一个在异乡讨生活的人的行为习惯。
后来,我家外面安了监控。我先生可以通过手机在老家查看录像,从而可以天天看到我和女儿进出的身影。他说,这也是一种幸福!
有人会觉得这样太矫情,其实不然。死亡,是当代人必须面对的课题。例如郭敬明,有一次坐飞机时历险,让他意识到自己万一出了意外,家里和公司都会陷入混乱。从此,年纪轻轻的他,每年都会根据具体情况写份遗嘱。
写遗嘱,已经不再是老年人的专利。像郭敬明那样,居安思危,才是对家人或员工负责的态度;不让大家因自己突然辞世而混乱纠缠,也是爱的表现。
四
作为温饱有余的普通人,我没有什么资产可言。但在刚买下我们这所山脚下的房子时,我写了平生第一份遗嘱,声明一旦我发生意外,夫妻共有财产的我那一半,将由我的女儿继承。
之后,因我家没有新的资产增加,所以不必像郭敬明那样年年更新遗嘱内容。
自2014年夏天起,我开始尝试写作,把我的所思所感所想统统写了出来,不知不觉中就累积了百万余字。
我的写作,在满足“表达与分享”的欲望下,无意间也成为了我将留给这个世界的一份遗产,假如有朝一日能写出名堂的话。
即使写来写去,我都没有写出新意,没能提升自己,那么,这些文字也可以当成留给我女儿的遗书。在这份遗书里,记录了我们的亲子感情,写满了我的美好情怀,传递了我对人世的种种思考,彰显了我对人生旅途的点滴热爱。
因此,完全可以把我坚持不懈的写作行为,当成在写遗书。
在我亲爱的父亲去世后,我就有意识地对女儿进行死亡教育——在中国教育中一直缺失这一块。如今,上小学的女儿已经树立了最基本的生死观念。
我曾经嘱咐女儿,以后对我不要进行无谓的抢救,更不要把我送进毫无人情温暖的重症监护室,可以把我的骨灰撒入大海,或撒到山上。年幼的女儿则坚持,一定要把我埋在她亲手栽的绿树下面。我只好同意。
前些天,闲聊时,我说:“宝贝妮妮,等我百年之后,想我的时候,你可以翻我写的东西去看,就像妈妈在和你谈天说地。”女儿沉吟一下说:“妈妈,我想我还是看照片吧,就好像咱俩面对面。”
能够坦然从容地谈论生死,也是我们母女共同成长的重要体现。如此,我还会继续把遗书写下去,一直写到不能写的那一天……
写于2017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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