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人屁小

屁小是我的二姐夫，十里八乡大名鼎鼎的能人！

大名鼎鼎的屁小是有名有姓的：叫武翠平，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三个字，可见这个名字其实并不常用，但是他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屁小！他曾经自豪地告诉我，你到我们村问“武翠平”是谁，没几个人知道，但是你说找“屁小”，管保有人把你领家来！那一刻，我生生地羡慕起这个自带光环的名字，和这些淳朴厚道的邻居们！

屁小没念下啥书，平生只认得三个字——就是他的大名，还必须放在一起才认得，要是分开便立刻形同陌路，彼此失了缘分。他刚成为我们的家人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常常拿这个事儿打趣他，故意把“武”字挑出来让他辨认，他便一定会一脸迷离，有时候还要倒过来看看，我们大家便哈哈大笑起来。现在想来，其实根本不是我们在逗他，而是他在逗我们。这也是他最聪明的地方。

屁小家里兄弟姐妹九个，他排行老大，从小吃苦受累的时候自然一马当先，哪有机会上学读书？

我觉得他一直过的都是苦日子，直到遇上我二姐。二姐是我的堂姐，一直住在老家，结婚前到我家住过一段时间，天天和我挤在一张床上，一个碗里搅和着吃饭，二姐对我格外眷顾，吃喝用度都先紧着我，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宠溺我，自然格外幸福。

二姐结婚前爸爸曾经带她去北京逛了逛，当时二姐买了一件好看的衣服，回来一遍遍打开来看，一遍遍憧憬着嫁做他人妇的幸福美好。可惜我那时太小，不懂二姐的美，也看不见二姐的甜。现在想来总是愧悔不堪。

后来再去二姐家的时候，他们已经盖了新房，二姐领我去看她的“粮仓”，当时囤积的粮食够吃好几年，日子开始过得扬眉吐气。

再后来，二姐买了洗衣机，告诉我说村里总停电，其实很少用那劳什子玩意儿。我妈追问一句：不用买它干啥？屁小理直气壮地说：别人家都有啊！他一脸的得意让我至今难忘。

再后来，他们又买了车，买了地，盖了新房，三个孩子也长大成人，结婚生子。

屁小的心脏一直不好，十七年前就做了支架，不能干重活。这对于一个靠天吃饭终年劳作的农村人来说实在是艰难。屁小却生生地把它化解掉了，他有本事化解一切困难，一如当初化解在我们兄弟姐妹前的尴尬。

他有一张好嘴，还有一份智慧。

他干不了重活，就出去找周边的小厂子跟人家拉铁卖钱，回来的时候也常常不空手，去批发市场倒腾点儿水果到村子里卖。这能说会道的嘴终于派上了用场，日子也一天天过得好起来。他干过数不清的杂活儿，只要是和人打交道，动嘴皮的事情，他总能赚个双赢，既挣了钱还交了朋友。

我的工作越来越忙，回乡的机会越来越少，可每次去看他们，屁小总要把我迎回来送出去，一路上他见人就主动打招呼，嘴巴就没有消停过。暗地里我总觉得村子里的猫猫狗狗实在是不会说话，要不然我们家屁小也一定是要热热乎乎地问候几句呢。

自称没文化的屁小总爱讲大道理，他说见人打招呼这是最起码的礼数，咱虽然不认识字，但是绝对不能缺了礼数，让人瞧不起。每每讲完大道理，他还总要反问一句：史老师，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我也总说：你咋能错啊？你要是错了世界就乱了。屁小就满足地笑了。

屁小是我见过的活得最通透的一个人，他不读书，但是他读社会，读人生，上到国家大事，下到家长里短，他总能看得明明白白，说出个一二三四。后来我听到有人总强调大家读书读书，仿佛不读书就永远不能进步了，我真想把屁小拽过来让那些死读书的书呆子看看什么才叫“终生学习”。

通透的屁小是天主教徒，老家的人几乎都是，村里有一座高高的教堂，他们心里还有一个更加高大的天堂。印象中我从来没有见过屁小恭敬虔诚地念过经，但是他对身边的每件事每个人都是一种恭敬虔诚的态度，宽善待人，凭心做事，他把“人”总是端端正正放在自己心里，从不敷衍。我后来见过许多达官显贵，眼珠子里全是利欲熏心的东西，没了人味儿，比起我们家屁小来，差远了。

几个月前，老家的二哥孩子结婚，我们再次相见。事情办完，屁小盛情邀请我们去他家坐坐。屁小又在一处新院子里盖了高大敞亮的小二楼，村里也因为环境整治用上了天然气。屁小还说他们喝的水都是山泉水。现在外出奔波拉铁的事情交给了儿子，二姐夫在村里的小学打个零工。我这个成天泡在雾霾里的城里人对他的生活羡慕不已，巴结他说：“咱们都是搞教育的人！”二姐夫毫不谦虚应承下来：“就是，咱们是一个系统的！”说完朗声大笑，一脸的开心，像个孩子。

我正觉得闪亮幸福的日子正乌泱乌泱涌过来的时候，二姐夫却决绝地走了。

心血管病人是需要定期检查的，如果早点儿去做个心脏造影，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绝对不会出这种意外。二姐夫一直觉得自己身体还好，也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一辈子吃苦受累觉得天经地义，所以从不敷衍别人的他一次一次地敷衍自己，到最后连一点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屁小的葬礼就是一场盛大的弥撒，来送别的人很多，所有的亲人披麻戴孝，聆听神父的教诲，哭诉变成齐唱的圣歌，悲伤化作虔诚的祈祷。有了信仰，人生便有了更加丰厚的意义，此刻的离别也会因为知道生命的去处而变得有所期待，未来也就不再是无尽的黑暗和无助的恐慌。因为大家知道，终有一天，我们还会再相见。到时候，在天堂的屁小，也一定还是一个大名鼎鼎的能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