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是个讳疾忌医的人。如果不是病得难以忍受是不会去医院的。自然而然的,与穿白大褂的医生也天生有莫名的疏离感(私人感情除外)。回头想想,这种恐惧感或许与出生时就与医院无缘有关系的吧。
我出生的时候是在腊月。应该是天寒地冻的时候。任凭屋子里火炉烧的再旺也是驱散不了屋子里的寒气的。在北方农村住过的人都应该体验过的吧。山东的农村小屋,屋子里比屋外还要冷。那些寒气哪来那么大的威力,简直无孔不入!它们挤过砖墙的缝隙,钻透人们穿着的厚重的棉衣,直逼骨缝。有的寒气或许来自地下吧,从千层底儿的棉鞋里钻进来,双脚就像在冷窟窿里一样了。从小我就畏惧寒冷的冬天。每到冬天脖子都杵在棉袄中间,肩膀像变形金刚一样僵硬。那个样子和落枕差不了多少。一天下来颈上肩上的筋倔强地绷得酸痛不已。
我不知道在那样的天气里我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应该有冰凉的剪刀,热腾腾的温水,经验老道从容不迫的小脚产婆,有妈妈因为疼痛扭曲的脸和因为用力而逐渐萎缩的气息。因为,我出生就是一副抵抗者的姿势。自然的头位被换成了臀位。哈哈,我是有多么迫不及待的要在这个世界上坐稳啊。听老妈说,大妹更甚,是脚先出来。看来也她很想赶紧在世间立足呢。
老话说,坐生娘娘站生官,这当然只是一种美好的希望。只是对母亲在宫位不正的情况下遭遇的生育不畅时的一句安慰。至少,这样潦草地总结命运还是太唐突了。人的一生怎么能由出生时的胎位决定呢。至少在我身上没有得到一丁点的印证。
我的出生就是这样。没有温暖的产房,没有白衣天使的接生。一切都是那么原始、质朴、有些粗砺但特别接地气。
就这样一个应该有腊梅精神青松体质的人儿却从小经常光顾村里的诊所。因为瘦弱多病动辄感冒发烧。妈妈就带我去离家不远处门诊看病。犹记得妈妈一步一步走,我在妈妈背上一摇一晃。妈妈用脚丈量着脚下的路,雨水冲刷后的深深浅浅的沟壑、颗粒大小不一的石子、细腻的泥沙。时而咯吱咯吱作响,时而悄无声息,我都能分辨出路况,也很清楚的知道我们经过了谁家门口。天黑了,有的大门紧关,有的木门虚掩,门缝里透出一丝丝豆黄色的微弱的光,谈笑的声音伴着狗吠声钻进了耳朵。
门诊在一个幽深的小巷子里,大夫是一个略有年纪的男人。村里人都管他叫老木。依稀记得他花白的头发,很慈祥很儒雅的样子。衣服干净,身上总是一种酒精味道。听说是城里退休的吧,自然考究一些。他总会轻声细语的问着病情。可是我最怕的还是屁股上擦过酒精后冰凉的感觉,那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预兆。毕竟打针的感觉不是那么美妙。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老木。许是搬走了吧。以后再生病,我见到的大夫都少了那种气质,他们用刚剔过牙油腻腻的手给你把脉,按着压舌板让你发“啊”的声音的时候都能闻到他吃的饭菜的味道。他们从柜台上拿了棕色的大大小小的药瓶,随意的倒在发黄的纸上,胡乱的拨拉着数来数去,包好了不耐烦的告诉你一天几次一次几粒,铜臭味十足。
无论如何,去老木那里看病是我在体验生病的时候偷偷感到一丝丝甜蜜的事情。那种甜蜜是不用因为作为两个妹妹的大姐那么懂事那么乖巧,可以示弱可以撒娇可以独享妈妈的呵护与温柔,可以霸占着妈妈背上的踏实感。
老木诊所的巷道口正对着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老婆跟了别人。男的精神上估计受了什么刺激,一直住在地窨子里。很少出门。偶尔出门也总是气急败坏地说些什么,很不友好。每次我都会因为害怕躲着走开。
然而,和妈妈在一起我好像再也不用害怕。无论什么时候,妈妈在孩子心中就是最坚固的城池和堡垒。那种与生俱来的信任和依赖不会改变。
后来我也慢慢理解了那个生活在地窨子里的人。在那样闭塞的环境里,人们最大的娱乐便是论人长短和是非。又有谁能在家庭突生变故之后还能坦然地接受来自左邻右舍的或同情或嘲讽或奚落或鄙夷的目光呢。生活中最大的愁苦便是内心压抑的悲愤,委屈,苦楚没人理解。于是,你只能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自己反复体味那种孤独和落寞。世界很随意,你很较真,你总躲不过内心里那个真实的自己。
大学毕业后的那次生病还是很严重的。每天高烧不退。只好到齐鲁医院住院。病房里另外还有两个老太太。和我挨着的那个不断的斥责自家老头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老头倒也不和她计较,低着头,默不作声,任由数落。一会儿她又唉声叹气,感叹命运多舛,时运不济,流年不利。我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痛苦不堪。窗外下着雨,正值燥热的夏天。我看见绿油油的爬山虎努力的生长,布满那面墙。对我来说,那就像欧亨利小说《最后一片树叶》里画家画在墙上的那片树叶,是支撑我坚持的信念。
查不出病因,只好去做骨髓穿刺。即使看不到背后的操作我还是能清楚的感受到细细的针头穿过髂骨位置。做过骨髓穿刺后不能仰卧,只能侧躺着或者趴着。时间久了,有些麻木。后来我终于忍受不了压抑的氛围,执意要出院。查房的医生看着我的病例和化验单冷冷的抛出一句:不会是白血病吧!一下把我打入绝望的深渊。总感觉我的最后一片树叶摇摇欲坠。
回到家里,依旧高烧不退。母亲束手无策,找了村里的神婆,也折了桃树枝庇护我,但都无济于事。发烧怕冷,大夏天的裹了几层棉被。趴在床上。穿刺的地方隐隐作痛,浑身起满了痱子。那个夏天,爸妈因为我担心焦虑日渐消瘦。我也不敢去照镜子,我怕看到脱形的自己更加失意。后来是同姓的一个村医帮我打了半月青霉素我才慢慢康复。两个月后下床走路,每走一步骨骼都会咔咔作响,像是年久失修的机床。没有了润滑油,叮呤咣啷,响作一气。
平日里因为工作和生活断然不敢生病,时值国庆节放假,身体里的各种病菌终于可以放心大胆的大肆狂欢,大有揭竿而起把我拿下的雄心。生病一场,虽然浑身乏力,瞌睡不断,但更多时候让我回想起曾经的日子,于寒冷的夜里给予我无限温柔与无数的温暖。
休整之后我还是会好起来的啊,毕竟,我是以坐稳江山的姿势来到人间的,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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