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院子里的青石板又被清理了一遍,用河里的水,顺着两旁的坡道渗进泥土里。
宋渔拿着竹竿,敲打着四季桂的枝叶,桂花的香气漫过墙角。
晚霞里的老宋头,车篮子里放着一条小狗,纯纯的黄色,和黄昏融为一体,吐着舌头。桂花树的枝头探向晚霞,老宋头招手让宋渔回家。
黑乎乎的灶台,老宋头在一旁忙活,宋渔突然很想知道,老宋头到底有多少技能。
打落的桂花散着香气,跟着晚风飘向外面,小狗蹲坐在门槛上乱叫,一身绿色帆布的邮差,又是这样突兀的出现。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宋渔只记得,已经见过好多次这个人了,他不明白邮差是什么意思,只是每次这个人来的时候,老宋头都会开心一阵,然后又变得异常失落。
中年男人咧着嘴笑,摸了摸宋渔的头,“小子都长这么高了。”宋渔不说话,老宋头一脚踹在宋渔屁股上,说:“叫叔儿”。
宋渔不情不愿的喊叫,老宋头拿着信道谢,想要留他喝茶,中年男人摆摆手,说:“还有好多呢,你们这个地方呀,难走哦,啥时候间修路了,就好了。”
宋渔傻傻的笑,中年男人看着宋渔,“孩子,以后多出去看看哦。”
老宋头送男人离开,然后把信读了半天,最后又放进了屋子里那条常年不动的木盒子里。
黑暗的拱楼屋子,楼顶的钨丝灯都已经结了些蜘蛛网,结实又庞大,就那样绕着灯泡,围追堵截了所有光的去处。
老宋头坐在凳子上,说:“吃饭。”
或许是冬天刚过去不久,下过雨的春天,还是很冷。中午,学校要孩子们午睡,宋渔趴在桌子上辗转反侧,老师站在讲台上,让不要乱动。
宋渔睡不着,趴在桌子上眯着眼看到前排的胖子,趁着老师出门,偷偷的跑到讲台,把黑板上老师写的所有东西擦的一干二净。
看着光秃秃的黑板,被板擦污染的一败涂地,英语老师色厉荏苒,问是谁干的。
没有人说话,都趴在桌子上,只有宋渔,看着黑板,一言不发。
英语老师站在宋渔旁边,“宋渔,是不是你干的?”
宋渔摇头。英语老师又问了一遍,只不过已经不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变得肯定,“宋渔,是你干的吗。”
宋渔还是不说话,像是一个沉默的哑巴。
老师说:“沉默,就是默认喽?”
或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宋渔此后的人生里,无比讨厌这句话,沉默,就是默认。
老师让宋渔站出去,于是宋渔真的站出去了,还是一言不发。
老师说:“像这种学生,犯了错还死不承认,就应该受到惩罚。”
教室里鸦雀无声,年少的孩子,还没有学会附和。
放学路上,宋渔拖着自己的自行车回家,结果就被那个胖子踹倒在地上,他骑在宋渔身上,嘴里喊着骑马的话语,这是一种侮辱,但小孩子却不知道,胖子从宋渔的背上下来,跳在一边,指着宋渔,“看,有错的人就是要受到惩罚。”
背很疼,宋渔抹着嘴角,是哪里的血?宋渔不知道,反正大抵是自己的血。
他们哄堂大笑,然后都笑着跑开,就剩下宋渔还趴在一旁的草垛里,潮湿的环境,还有一些动物粪便交织的气味,或许是猫猫狗狗吧,不过都不重要了,宋渔觉得,自己现在可能也差不多,是那么个无助的光景。
他们走的很远,宋渔看着倒在地上的生锈的车子,突然开始大哭,不是因为疼,是因为车子就这样倒了,倒在那块泥泞满地的路上,脏乱不堪。
宋渔哭着回家,发白的蓝色青衫破了口子,露出胳膊处黝黑的肌肤,敞亮的口子流淌着鲜血,凝固在手腕上。
老宋头笑着给宋渔夹菜,没有问宋渔的伤口,只是在宋渔出门打桂花的时候往宋渔的书包里放了一块板砖。
上学的路上,穿过那片芦苇,宋渔摸着书包里的板砖发呆,还是那个胖子,站在学校门口,好像是等着宋渔。
宋渔被一把推倒,站起来,宋渔拍拍身上的尘土,努力的让自己露出一副笑脸,说:“为什么?”
那群小孩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于是宋渔又被推倒在地上,甚至有人在他的背上踩了一脚。
宋渔站起来,这次再没有笑脸,只是还在问着:“为什么?”
所有人都不言语,那胖子安静的看着宋渔,那眼神,好像宋渔犯了许多大的过错。
你看,就是这样的,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可站在对立面的人多了,倒反像是你的错了。可孩子们不觉得他们有错,他们擅长成群结队,可宋渔不擅长,于是,宋渔就有了错。
没有人说话,宋渔摸着背上的泥土脚印,看着那群人,说:“谁踹的?”
还是没人说话,于是宋渔用力的把自己的书包扔了出去,重重的砸在那胖子的身上。
哀嚎声哭天抢地,他哭的很伤心,也很丢人,宋渔觉得,自己赢了,因为他曾经也像这样趴在地上,但是他没有哀嚎,更没有哭。
一场闹剧,一场小孩的闹剧,因为胖子受了伤,变成了大人的闹剧。
那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女人,看起来和胖子极其相似,她坐在班主任办公室,色厉荏苒,破口大骂,仿佛是要用语言杀死一旁的宋渔。
女人对着班主任喊,那是一个瘦弱的女人,只能安抚那胖女人的神情。那女人大抵是骂的累了,开始坐在椅子上喘气,桌子上的茶水冒着热气,刺激着办公室冰冷的温度。
老师对宋渔说:“你的家长什么时候来?”
宋渔摇摇头,说:“我没有家长。”
老师说:“你父母呢?”
宋渔说:“我没有父母,只有一个老宋头。”
老师说:“老宋头是谁?”
宋渔说:“老宋头就是老宋头。”
胖女人仿佛是又来了气力,坐在一边。仿佛是有些得意,“原来是个小野种啊。”
班主任不再忍受,瘦弱的身体仿佛爆炸出巨大的潜力,她大声呵斥,“胡朋妈妈,请你注意你的言辞。”
或许是受到了极大的挑衅,那胖女人站起来,大声喊道:“我说的不对吗?父母都没有,可不就是个小野种。”
宋渔站在一边,浑身发抖,那些言语就像是冰冷的刀子,不断的反复戳插着自己,他浑身钻心的疼痛,却又流不出一滴鲜血。
老宋头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应当是走着过来的,很远的路程,大概走的很急。还是那身不变的中山装,手拿着烟袋锅子,就在黄昏下,像一个英雄,过来守护自己的孩子。
胖女人坐在那里,高高在上,宋渔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因为他怕听见那三个字。
老宋头佝偻着腰,对老师道歉,然后看着胖女人,又看了看那已经看起来没事的胖子。
女人没有站立,仿佛她才是这里最年长的人,所有人都得听她的。“你就是这小野种的家长?”
这三个字又一次刺激宋渔的心脏,只是老宋头毫不在意。看了看那胖子,又看着女人,老宋头说:“对不起。”然后拉着宋渔鞠躬,宋渔不愿意低头,于是倔强的看着前面,却始终不看那女人的脸色。
女人不依不饶,老宋头抽了一口烟,烟雾弥漫了这个小小的办公室,老师说:“老人家,这里不允许抽烟,不好意思。”
老宋头有些尴尬,然后用脚底板捻灭烟头,说:“我道歉,是因为我家孩子把你家孩子揍了,这我该道歉,但是,如果你家的孩子还要接着欺负宋渔,那宋渔的书包里每天都会有一块新的砖头。”说完,老宋头,用混浊的双眼盯着宋渔,认真的说道:“宋渔,我不希望我每天给你的砖头,你是完整的给我带回来的,咱们家门口的青石板路,用不上这么多完好的砖头。”
老师大吃一惊,震惊于老宋头的教育,女人也大吃一惊,指着老宋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宋渔看见她,嘴唇在发抖,然后狠狠地拍着胖子的脑袋,“胡朋,你以后再敢欺负同学,我就揍死你。”
或许是碰到了伤口,叫胡朋的胖子又低着头哀嚎。
事情不了了之,回家的时候,宋渔坐在后座上,咧着嘴笑,晚霞披挂在黄昏里,前面是那片高过天际的芦苇荡,天空的麻雀在叫,如此埋葬了他的声音,只剩下穿过耳边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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