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吃秋不吃麦，这是对肺癌病人生命期的全概括。而今正是秋天，明伦想，自己的生命怕是无法再迎接宋玉入狱后的下一个冬天了。
没有奇迹。长久的辛劳，已经无限透支了明伦的身体，加之日积月累的悲伤与想念，他的病情急转直下。尽管他对世界有着万千不舍，而脆弱的生命却无法随他所愿。就在宋玉入狱后的第五年春天，孙明和姜亮上大三即将升入大四的那年春天，明伦告别了这个伤心的世界。明伦在住院期间，给宋玉写了３２封信，并按照日期，装进不同的信封，写好地址，贴上邮票。他临终的嘱托就是让两个儿子隐瞒自己离世的消息，每月按时将一封信发给狱中的宋玉，直到第七个冬天。
还来不及感受2013年四月的繁花，孙明与姜亮的心就变成了一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悲伤荒原。父亲的离世，就像流星划过夜空一样迅忽。以至于一对兄弟如同做了一个伤心的梦尚未转醒。四月的春寒还未散去，孙明和姜亮还穿着冬日的衣服。
姜亮：“哥，我们周末回家吗？”
孙明：“回。”
这是父亲葬礼后的第一个周末。小区花园里离离春草正青，大杨树的叶子还泛着嫩绿。
姜亮打开家门，一股尘封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站在门口，屋中的一片死寂竟有着强劲的冲击力，它会将人往外推。
姜亮打了个寒战，孙明扶住他。他们进屋，让门开着，希望可以有一些外面的生气放进来。
姜亮在房间的各处游走，父亲在住院之前，将厨房的门、卫生间的门、两间卧室的门都关上了，大半年的时间，没有打开过。他们俩平时除了在学校就是在医院，谁也没有进过这个家门。
姜亮的眼泪扑簌簌落下，他整个身体伏在墙壁上，脸贴着墙，失声哭泣。孙明的泪水亦从沉默的眼睛里躺落脸颊。他站在姜亮的身后，抱住他的肩膀。
姜亮转身，头埋在哥哥的肩膀上，身体因痛哭而摇晃。断续地抽泣中，他断续地说：“妈妈回来的时候，我们怎么跟她说？”一句不长的话，说了很久。
孙明把姜亮扶在椅子上坐下，又去厨房烧上一壶开水。之后打开背囊，拿出父亲留给他们的东西。一叠信，一个存折，一叠现金。
孙明打开父母卧室的衣柜，衣柜里齐整地挂着父亲和母亲的衣服，干净而整洁的衣服之间竟然还有淡淡地母亲的香气。随后，他找出从未动过的小扫把，把床上的灰尘扫干净。之后又找出大拖把，逐个房间擦地。
姜亮望着埋头打扫的孙明。他有些惊讶，这个从来没有动手干过家务的哥哥，竟似乎什么都会做。
都干完了，孙明头上有些汗湿。他手扶着拖把，望着呆坐桌边的姜亮。
孙明：“楞着干嘛，给我拿条毛巾。”
姜亮这才起身去卫生间拿出一条已经发硬的毛巾递给孙明。
孙明看了看，“沾水洗洗，都是灰又硬。”
姜亮进去洗了洗，拧干，再递给孙明。
孙明：“我手脏，你给擦一下。”
姜亮用毛巾给孙明擦着脸上的汗。孙明大睁着眼睛望着他。他第一次这么近的看见哥哥的眼睛，眸子并不很黑，有些忧伤的暗色，望进去却见不到底。
姜亮有种莫名的慌乱，他一下子从悲伤里出离。抓着毛巾的手停在孙明的脸上，嘴里嘟囔着：“哥哥”
孙明一只手抓过姜亮的手，接过毛巾，自己擦去脸颊上的汗水。
姜亮傻傻地看着孙明转过身，将拖把放进卫生间，又去厨房拎出一壶开水，拿出两个杯子，一人一杯。
孙明：“一会儿你能不能去菜场买点儿菜？”孙明端起一杯水，吹着热气。
姜亮愣在那儿，“哥哥”。
孙明：“怎么了，问你呢，能不能去菜场买菜？”
姜亮：“哥哥，你没事儿吧？你不要像爸爸似的好不好？有点儿吓人。”
孙明抬头看了一眼姜亮。又低下头，继续吹杯子里泛出的热气。
姜亮：“哥哥，我们回家看看就行了，一会儿还是回学校吧。不用做饭。”
孙明：“周末了，干嘛要回学校？就在家吧。”
姜亮惊讶地望着孙明，他感觉自己几乎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这还是那个除了跳舞之外别无所长的哥哥吗？
孙明：“怎么了？你不想去买菜？”
姜亮：“啊，不不不，我原以为你不是认真的。如果，你是——认真的，——我马上就去。”
孙明：“我什么时候开过玩笑？”
姜亮：“好，好，我去，我马上去。你等着。”
孙明从父亲留下的一叠钱里，拿出一张10元的，交给姜亮。姜亮接过来，出门去。
孙明站在门口，目视他走下了一层，关上门，背靠着门站着。泪水从脸上倾泻而下。他慢慢的倚着门蹲下身子，将脸埋在掌中，身体在无声的啜泣中抽动。
月光如练。兄弟俩第一次独自在家中度过夜晚。姜亮睡在下铺，孙明平躺在上铺。
春风尚有寒意。孙明静静地问：“窗户关了吗？”
姜亮起身关窗，而后站在床边，月光下，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哥哥轮廓清晰的脸庞。孙明闭着眼睛，伸出一只手按在姜亮的头上。
孙明：“快睡。”
姜亮重新躺在床上，翻腾了一阵后，进入睡乡。
孙明从姜亮匀净的呼吸中可以判断他已经睡熟了，便悄悄起身。他轻轻地踩着梯子落下，坐在小书桌前。月光铺满桌面。他双手交叉平放在桌上，泪水将眼里的月光浸得凌乱。他不敢呼吸，怕自己凌乱的呼吸会吵醒了沉睡的弟弟。就这样坐着，直到月光再次静如止水。
身后忽然传来姜亮梦一样的声音：“哥，你还不睡？”
孙明看了他一眼，“口渴了，喝点水。你要吗？”
姜亮：“要。你炒的菜太咸了。”
孙明打开房门，从客厅端来一杯水，把椅子拉到床边。姜亮半坐起来，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孙明看着他一口气喝完，接过空杯放在桌上。
姜亮：“哥，你是不是睡不着？”
孙明：“没有。”
孙明重新上床，躺下，闭上眼睛。泪水再次从眼角滑出来。
姜亮一杯水喝下，竟然睡意全无。他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床边，定定地看着孙明。隐约地看到了哥哥眼角的泪痕。他伸手去擦，孙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之后用力拍他的头顶，“快睡。”孙明的声音低沉，像是感了冒的鼻音。
姜亮：“哥——”
孙明记不清姜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面时也要叫他哥哥的，或许是从明伦生病住院，尤其在父亲离世后，姜亮突然会不住地叫他“哥哥，哥哥——”。原本的同龄人，似乎真的有了长幼的分别。但孙明心里懂得，姜亮这是在用这种呼唤，弥补家中再度失去亲人的孤苦。
孙明也习惯了他不停地叫他哥哥，每次听到一声哥哥，孙明就感觉自己还有一个亲人在侧，很自然的，他也就深深感觉到有一份作为兄长的责任在肩。
孙明沉了一会儿，姜亮还站在那儿望着他。孙明翻了个身，脸朝向墙壁，背对着姜亮，轻轻地说：“明天早晨你去邮局给妈妈寄信，快睡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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