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的爱情

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屋里有一口暗红色的大柜子，对年少的我而言，那口柜子里的东西都是稀罕物。

我期待着奶奶用一把磨得有些发黑的半桃花形状钥匙，“咔嗒”一声打开那把铜黄色的大锁，掀起柜子，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搬个小板凳儿，把头凑进去，翻看里面的物品，鼻子里满是一股奇异的香气。多年以后我回忆，那大概就是“旧”的味道。

柜子里有一个长长的抽匣儿，我把抽匣儿拖出来，看到里面有几尊大小不一的毛主席石膏像，有亮晶晶的毛主席徽章，有当年没用完的一沓儿粮票，有印着卡车、飞机和轮船的壹分贰分和伍分纸币……

我对“年代感”这个词最初时的理解就是这些物件，这口大柜子，还有柜子里的旧味道。

在这柜子的深处，有一个小盒子，虽然盒子的棱角磨得略有些平了，但丝毫不影响这盒子的神采，边缘精细的纹饰倒显得分外古朴而落落大方了，八岁的我胳膊太短，踩着板凳也够不到柜底的盒子，于是我只能无数次幻想这个盒子里的秘密，但从未得到过印证。

我九岁那年夏天雨水奇多，连日下雨，潮湿得很。一天午后，天放了晴，奶奶絮絮叨叨地抱怨：“这天总算见干了，东西啊都受潮了。”说着话儿，钥匙在奶奶的手里发出了悦耳的响声，是柜子打开了！

我冲进里屋，看见奶奶把柜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用纸擦着，生怕碰了折了损坏了。我在一旁左摸摸右翻翻，被奶奶小声呵斥了几次，随后奶奶转了身，探下腰取出了我朝思暮想的小盒子。

她把小盒子端端正正地摆在阳光下，然后又捧起来，我在一旁急得跳脚，伸手去抢，拿到手里，奶奶忙不迭地叫我：“慢点儿慢点儿，你个小祖宗！”

盒子在我手里打开了，里面并不是什么传家宝，只有几张黑白照片，最上面的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与女子，看着他们的眉眼我熟悉极了。“奶奶！这是你跟爷爷么？”奶奶说：“是啊，这是我跟你爷爷的订婚照。”

原来，这就是盒子里的秘密啊。

照片上二十三岁的爷爷相貌堂堂意气风发，二十岁的奶奶面若春桃眉眼盈盈。

奶奶说，拍订婚照的那天，爷爷骑着自行车载着奶奶去县里的照相馆拍照，那是第一次爷爷奶奶单独相处，订婚之前，虽然见过爷爷多次，但都只是远远地望着，从来没有靠得这么近！

那时候是土路，路很颠簸，奶奶怯怯地坐在后座上，双手紧紧握着屁股底下的铁架，颠着颠着屁股硌得生疼也不好意思往前靠一靠。

眼瞅着快掉下去了，也没敢倚着点爷爷。过桥时爷爷觉察到奶奶快掉下去了往前拽了一把，奶奶这才敢拉上爷爷的衬衫。

奶奶现在忆及往事还时常说：“诶呀，当时我多不好意思呀，那个时候的人啊，脸皮儿都薄，你爷爷问我晌午吃什么饭，我紧张得都快上不来气了哪还能说话，好不容易说出句话我都快倒了，哪像你们现在这代人啊，还没结婚都搂着抱着的……”

说到这里，我就被奶奶逗得笑个不停，我仿佛看到了那个二十岁的小姑娘，她在自行车上一颠一颠，两根麻花辫儿跟着她身体颤动的节奏一跳一跳。

春风微酡，她乌溜溜的黑眼珠衬着微红的脸，她的手一点点地向前挪着，就在快要接触到他的的确良衬衫时，她缩了回去，而前面的那个小伙子，可能感受到了姑娘手指将近未近的温度，他勇敢地向后伸出了自己的手，抓住了她滑向地面的重心，这一抓就是一辈子。

年轻气盛时也曾怒目相向，互相指责，可是吵吵闹闹了一辈子，老了老了才知道“老伴儿”的这个词的含义。

奶奶常说的话就是：“这小两口儿啊没什么过不去的，我跟你爷爷小年青儿的时候，打也打过，骂也骂过，日子呼噜呼噜地就过去了，小两口儿就成了老两口儿，老两口儿的时候才知道了老来伴儿老来伴儿。

别看我平时总训你爷爷，但是他一不在家，我这心就七上八下的，不安心啊。孙男弟女再好，也比不上这老伴儿的陪伴。”

那个年代，结婚的时候新郎新娘胸前要别着毛主席的像章，婚姻神圣，两个人的结合需要伟大领袖的见证。

那一代人的婚姻并不都等同于爱情，但他们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缝补磨合，少有言爱却成就了爱的长伴。到我们这一代人时可以谈情说爱信马由缰，但也还是要记得有一个词叫做“莫失莫忘”。

海底月啊是天上月，月儿难触；可这眼前人若是心上人，又怎么能不珍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