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小镇青年的高考
闷热了十几天后终于下起了雨,这雨不大不小,能淅淅沥沥下三五天,弄得到处都湿漉漉的,让人心情十分烦躁,而且紧张。没错,紧张 ,每年这场雨落下的时候,我的心跳都会猛地加速,因为这闷热和这潮湿都向我释放着一个强烈的信号:马上就到六月了,高考又要来了!
属于我的那一场高考已经过去十一年了。高中三年,我是个教科书一样的好学生,听父母的话,听老师的话,上课认真听讲,下课埋头刷题,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青春期过得平淡而又平稳,荷尔蒙来不及爆发就在题海里消磨殆尽。
很多人关于高中的回忆是和我不一样的,例如我的五位初中同学,他们对我的好学生做派不以为然,甚至深深地鄙视。我们六个男生一起从一个乡镇初中考到县城一中,中考成绩不相上下,都是一个模子里印出的好学生。我们离家进城读书,租住在同一栋小楼里,第一次脱离了父母的监管,有了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于是乎,蠢蠢欲动。我们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土气,这种土气让我们在县城的同学面前深感自卑,所以我们换掉衣服、换掉鞋子、换掉发型,努力去追赶小县城的潮流,这个潮流的核心是对叛逆的鼓励和对循规蹈矩的嘲笑。各种新潮的杂志和热播的偶像剧不容置疑地向我们强调着,青春应该激昂,应该热血,甚至做作,总之不能当一个书呆子,把花样年华过得苍白和枯燥。起初我也特别很想做一个很酷、很拉风的个性少年,但是有一次我们六个一起去网吧通宵,当我对着闪闪发光的屏幕苦撑到天亮却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酷很拉风真是太累了。一边忍受着功课还没做完的焦虑,一边装酷真的适合我吗?我站起来要走,一个同学拉住我,说我们刚开始的时候也不知道做什么,再坚持几次就会发现很有意思了。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抽烟,那段时间我也在学抽烟,试图很帅的吞云吐雾,但是每次都呛得半死,已经掌握了这项酷炫技能的另一个同学也是笑着跟我说,只要坚持一段时间就好了,难受马上会变成快乐。我对这种快乐产生了怀疑,也许他们不过是对痛苦的麻木,沉溺其中而不自知。我抬头环顾四周,网吧的灯光昏暗,空气污浊,弥漫着一股香烟和泡面混合的味道,键盘和鼠标上糊着一层层油垢,锃光发亮。我还是决定要走,从同学背后走过的时候我瞟了一眼,他们有的在打“奇迹”,有的在看电影,有的在打瞌睡,还有两个正专心致志的搜索美女图片。
我回到了好学生的围栏里,其实我压根没有走出去过,至多是趴在上面往外探了探头。围栏里的生活是既定的、明确的,我努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并且得到了既定的、明确的的回报——名列前茅的成绩、老师的偏爱和简单纯粹的生活。这种生活我从小学开始就非常熟悉,现在我又一头扎入其中,接受它、重复它并且强化了它。我自己把围栏扎牢扎密,为了每次考试而紧张,守财奴一样一分一分计算可能的分数,那样的焦灼至今回想起来还让我气郁心结。不过我也发现了围栏里的乐趣,事情是既定的没错,但是怎么去做又做得怎么样还是在于自己,而当你的艰苦努力得到了回报,你会感到开心,不是狂喜,而是长舒一口气的、从容的、踏实的喜悦。我念的那所高中只有一栋教学楼,长方形的,有100多米长,四层,晚上每个教室都亮起灯来时就像夜幕下的铁达尼克号一样壮观,而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在下了晚自习后,在楼前驻足一会儿,看着灯火一层层熄灭,然后带着完成一天任务的轻松愉快回到宿舍。
我放弃窥探围栏外的花花世界之后,我的那五位初中同学终于破门而出,在诱人的天地里挥洒起自己的青春、汗水跟冲动。读书的生活从来都是寂寞的,每天晚上十点多我孤独的回到我们一起租住的小楼时,楼上楼下都热闹非凡,他们在狂侃,在打牌,在用攒钱买的小电视和影碟机看片,或者手里捏着十块钱,准备出发去网吧享受通宵才有的半价网费。他们认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经常聚在一块称兄道弟,大口吃猪头肉,大碗喝啤酒,颇有几分交游广阔的江湖豪气。事实上,他们有的确实加入了学校的帮伙组织,把发鬓留得长长的,时不时坐在别人的“大绵羊”摩托车后面,放着低音炮,在大街上扭来扭去,招摇过市。这种帮伙组织在学校里有好几个,并且跟社会上的黑社会团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一回,县城帮会的一个头目吸毒过量暴毙,帮众穿着黑衣给他游街送葬,我的一个同学赫然在列,神情庄严肃穆,俨然在干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他也确实干过大事,某天我的一个女同学,他的结义妹妹,跟他出去玩了一晚上,回来后兴奋而又自豪地说他的朋友们每个都砍过人。这是真的,他给我看过他的马刀,半米多长,在日光灯下寒光闪闪,只是很钝,几乎和没开锋一样。“当然不能开锋”面对我的疑问,他一副百战归来、沧桑见惯的模样:“能割出血就可以了,开锋会砍死人的。”
跟他的热血江湖相比,高中三年我干过的最血液沸腾的事只是高三开学的第一天在宿舍墙上写下了自己心仪的大学的名字。
在他们热热闹闹、多姿多彩的青春面前,我不是没有怀疑动摇过的,尤其当我看着他们一个个都有了自己的女朋友的时候。“没有早恋过的人生是不圆满的”,这是他们的信条,也让我心旌摇荡。我渴望着和一个漂亮的、清纯的小仙女来一场图书馆式的恋爱,所以我每天都跑去图书馆徘徊,躲在书架后瞄来瞄去,确实发现了好几个漂亮清纯的女孩,可是,怎么开始?我决心向他们偷师学艺,竖起耳朵听他们描述他们的花前月下和偷偷摸摸,结果听得我口干舌燥、血脉喷张,我意识到,花季雨季既烟雨朦胧又情欲交织,所谓图书馆式的清纯爱情,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女孩身上薄薄的纱衣,一道目光的扫射就能将她撕得粉碎。
南无阿弥陀佛,我还是做题吧。
我的成绩扶摇直上,他们的成绩飞流直下,到了高三,我们各过各的,我对他们冷眼旁观,他们对我深恶痛绝。一次月考结束,我去快餐店吃饭,他们也走了进来,坐到了我后面的桌子。“畜生又考了他们班第一。”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显然是故意要说给我听的。我很愤怒,拿着筷子的手微微发抖,我想拍案而起,反唇相讥,可是我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从来没人这么突然而直接地侮辱过我,这种场景让我陌生并且手足无措。最后,我飞快地把饭扒完,默不作声地起身起开,走出店门的那一刻,身后爆发出一阵哄笑。
高考结束后的几年里,我好几次梦见自己又坐在那个考场上,答题答得手忙脚乱,卷子还有大片大片的空白,终考的铃声却突然响起,吓得我满头大汗的醒来。我直到那时才知道原来高考给了我那么大的压力,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高考前的那段日子我其实过得相当轻松,三年高考五年模拟都已经做完了,政治地理历史课本上该背的内容已经背了三四遍,我几乎是在优哉游哉中等待考试的来临。可这时候,他们却紧张了,喧闹了两年多的宿舍小楼终于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极度压抑和恐怖的气息。考前半个月,他们躲在各自的房间里,晚上不再外出,甚至白天也不去学校上课,后来旷课旷得实在太多了,老师把我找了去,让我回宿舍看看他们到底在干嘛。我回去一瞅,发现他们个个房门紧闭,一间间敲过去却无人应答,直到最后一间,门没关,我便推门进去了。将近中午,房间里却还亮着灯,那个马刀同学赤裸着上身,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睡得呼声震天。他的书桌就摆在床边,桌面上乱糟糟地堆放着一大摞课本和试卷,其中一本课本摊开着,上头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苍劲有力的大字,仔细辨认一下,竟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败”字的最后一捺怪异的抖了三抖,不知道是书者拿多了马刀,拿不惯笔,还是他极度亢奋,手抖不止。我估计他昨晚通宵做题了,因为桌上密密麻麻的铺了一层小飞虫的尸体,这种小飞虫后半夜才会出动,从窗子飞进来,扑向电灯,被烫死后掉了下来。桌子上还有几张稿纸,上面演算的题目基本起了个头就戛然而止,显然,通宵复习的效果并不好,看不懂的题已经来不及看懂了。我和他初一就认识,那天他从隔壁班跑来找我,说“我要做你生活上的朋友,学习上的敌人”,然后笑得真诚又腼腆。想到这些,我转身关掉灯,离开了他的房间。
高考前后的十几天都在下雨。
最后一门考的是英语,走出考场后我被班主任兼英语老师给叫住了,她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完了,你教过的都没考,考的都是你没教过的,她咯咯大笑,说那老师对不住你,走,请你吃饭,补偿你!她带我去吃西餐,吃着吃着跟我说网上已经有答案了,要不要估一下分。我摇摇头,以前每次考完试我都特别喜欢找同学对答案算分数,可是今天我不想算了,当我在卷子上写下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我跟自己说,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吃到最后,她一脸严肃的叮嘱我,赶紧回宿舍去,千万别出门,晚上不知道有多少野猴子要大闹天宫呢。
我回到宿舍已经八点多,一进门就听到楼上传来巨大的喧哗声和咚咚作响的脚步声,我以为那是一场与我无关的狂欢,可是我在房间里坐下不到五分钟,就有个同学跑了过来,是在快餐店叫我“畜生”的那位。“学霸,你终于回来了!”他满脸通红,一身酒气,拽着我往外拉:“走,都等着你呢!”
后来他们怎么算都没算清楚那天他们到底叫了多少人,总之是你叫我,我叫他,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了,乌泱泱一片全是人,呼喊声、猜拳声、碰杯声乱哄哄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客厅中间的桌子上摆了十几道菜,墙角堆放着五六箱啤酒,地板上到处都是洒掉的酒和菜。我见大部分人我都不认识,便拎了瓶啤酒躲到角落里,一边小口呷着酒,一边替他们担心最后该怎么摊钱 。
一瓶啤酒喝完,我的脸颊也泛起了红潮,热乎乎的,微醺中眼前的一切都带了几分朦胧,他们在笑着,或者大喊大叫,脖子上青筋突起,我觉得他们都很可爱,便也笑了。突然,客厅的另一头有人大喝了几声“好”,并且噼里啪啦一阵鼓掌,我循声看去,只见马刀同学像拿话筒一样拿着一个空酒瓶,蓄势几秒后大吼一声,唱起歌来,歌词竟是“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所有人哈哈大笑,纷纷跟着一起唱。那真是我听过的最激昂的《国际歌》,一群十八岁的壮小伙子全都吼得歇斯底里,声震屋瓦。我饶有趣味地听着,听着,很快就听出了浓郁的悲怆,我诧异地发现他们的笑容都消失了,一脸的悲壮。高潮来临的时候,他们唱着“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有的眼睛里泪光闪闪,有的早已泪流满面。
一曲歌罢,大家都沉默不语,房间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一片擤鼻子的声音。良久,马刀同学哽咽着,说道:“我他妈读了三年高中就认识了你们这帮垃圾!”
“我他妈才是傻逼!”叫我畜生的那个同学哭到:“拿着我爸我妈的血汗钱,跟着你们玩了三年!”说完,他将手中的酒瓶摔到地上,一声脆响后玻璃渣子四下飞溅。
于是,哭声四起。还有谁见过十几二十个大男人抱头痛哭吗?不是嚎啕大哭那种,而是压着嗓子,发出低沉嘶哑的呜呜声,就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狗在做最后的哀嚎,凄怆、绝望。
马刀同学最先止住哭,他拿出他的豪侠风范,慨然道:"他妈的,考不上就考不上,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不读书也会混得很牛逼!各位,我们都是最好的兄弟,以后谁发达了,要互相关照啊!”
“没错,苟富贵,勿相忘!”一个不认识的人振臂一呼。
“我们一起发誓!谁以后发达了,忘了兄弟,就不得好死!”叫我畜生的那位鼻涕眼泪都还来不及擦去。
“对,发誓!”众人附和。
我自然没有参加他们的起誓,我不相信他们如果真的有谁发达了会信守誓言,他们寄希望于彼此,把交朋友当成了买彩票。
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他们五个有的考上了专科,有的去复读,有的走向了他们憧憬了三年的江湖。在北京的四年,我听了许多名教授的课和许多名人的演讲,去过每一个从小听到大的名胜古迹,在世界顶级的公司里实习,当了08年奥运会的志愿者,还参加了09年的天安门庆典。回想起当年和他们一起在小县城坐井观天看到的五光十色,我忽然明白我的围栏之所以逼仄是因为他是一个狭窄的通道,通道的出口是真正一个辽阔、壮美的世界。
大学毕业后,我考了公务员,娶了高中的班花,生了一个儿子,然后赶在房价暴涨前买了房子,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参加有马云和国家总理出席的国际会议,获得了晋升,申请公派留学。我这个教科书一样的好学生走的是最经典的路线,每一步都是父母、老师、长辈所期盼的。枯燥,当然是有过的,人生又不是嗑药,谁能每时每刻都在嗨?而精彩呢,虽然我每天都希望明天能更好,但是得到的一切已经远远超过了我的期待。循规蹈矩有循规蹈矩的快乐和幸福,如果你没有体会到,恐怕是因为你压根没有把这条路走完,你在需要你努力的时候,退缩了。
高考发生在我们的十八岁,是一场极其残酷的成人礼,抱怨他、痛恨他的人是对的,他压抑人、摧残人,可是他也修剪人、塑造人。从小学到高考长达12年,这是人生唯一一场对手如此之多、所有人都全力以赴的竞赛,也是一场漫长的修行,他教会你自律,教会你管理时间,教会你付出与汗水的意义,教会你坦然面对失败与成功,教会你忍受千百次的重复与枯燥。时间过去越久,我就越感谢高考,他不仅给了我一个最公平的上升渠道,还为我的人生做了最充分的准备,我把读书时的许多好习惯都用到了工作中,并且取得了同样丰厚的回报。我的青春最大的遗憾不是埋首题海、过得苍白惨淡,而是我不够努力,我可以更努力的,这是一个巨大的悔恨,当我去了北大,绕着未名湖走了一圈一圈又一圈的时候,这个悔恨几乎要把我吞没。作为一个中国学生,谁的青春终点能是北大,真是莫大的幸福。
当然,读书不是人生的全部,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我们天天都能在新闻上看到许多不读书的大英雄、大豪杰、大富翁,他们的人生出神入化,激励着每一个想偷懒的学生,可是媒体在大张旗鼓的渲染他们的传奇时,从未能回答,不读书的他们取得的巨大成功跟他们的不读书有什么关系,如果他们读书了,成就会不会更高?成功这件事带着很大的偶然,英雄豪杰有的是命运的宠儿,有的是天生的强者,如果很不幸你不是这两者,只有读书能借你一双飞翔的翅膀。何况,有三五十年的漫长时光等着你去大展宏图,何必一定要在18岁前赌上全部去叱咤江湖?
每次我回家都能看到马刀同学。高考完,他复读两年,因为野过的心再也收不回来,最终也没能考上大学。他人生的下一站跟许多大咖的创业史惊人的相似,在工厂打了几天工后他毅然创业,在天桥上摆过摊,到淘宝上开过网店,接着转型开了家广告公司,一年后又高调进军IT产业。可惜,有大咖一样的开始,未必能有大咖一样的结束。没人知道他到底赚了多少钱,却有流言说他三十不到就欠了银行大几十万。同学聚会他场场必到,每次都有不一样的形象,时而是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的商界精英,时而是手握檀珠、脖挂金链的粗莽土豪,不过回回开来的车都是一样的,一辆漆得发亮的二手广本,启动的时候会“突突突”大冒黑烟。某天深夜,他突然发微信给我,“兄弟,睡了没?能不能借我二十万?”我对他直截了当的借钱方式惊奇不已,正在想怎么跟他解释我这个小公务员每个月养家供房,穷得叮当响时,他又发来一条信息,“一个月后,连本带利还你25万,我把我的身份证抵押给你。”作为一个手握律师执业资格证的重点法学院校毕业生,我很想跟他讲讲身份证是不能抵押的,可是最后只回了他一句“不好意思,我也没有钱。”
微信发出去后我又想起了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我提前离开时看着满地狼藉的酒、菜和玻璃渣,心想,所有的热闹过后,还是得自己去收场,一顿大酒是这样,一场青春也是这样。
这篇文章满满的都是一个小镇青年的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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