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人在车上,车在路上,路通向远方,远方是曾经出发的地方。
天气又重新暖和了起来,车窗外面飞驰而过的是大片大片的绿色。该开的花都争先恐后的开了,有花期将尽的也迟迟不愿凋零,仿佛不愿告别这一场盛大的春天的聚会。流水似乎也苏醒了,在阳光下晶晶的发着亮,像是有了生命。
京城里飘满了柳絮。刚好这些时日没有霾,天空就很蓝,有风没有沙尘,北京最好的天气大概也就是这时候了。阳光普照的地方都暖洋洋的,阴暗和冰冷都被迫着躲进背光的角落里了。
人们渐渐除去冬日里臃肿的衣服,换上轻便鲜丽的衣装。年轻的姑娘们节奏更快,已然赶在气温的前头去了,尽可能穿的轻薄鲜艳,要把冷藏了一整个冬天的曼妙身姿展现在这万物复苏的春天里,而早晚间的微微凉意早已不足以冷了她们的热情。
所有人们能抵达的美的地方,人们都热衷于在这样的时候去留下自己的身影和足迹,有人看花,有人拍水,有人跟着柳絮摇曳身姿,有人在这样的时节里过敏。
或许我们都是爱这生活的,只不过这热爱让繁重、忙碌、单调重复的日子染上了尘埃,而我们又没有及时拂去。
火车奔驰在漫天遍野的春天里,极目望去,才更真实的感觉到春天的颜色,这春天应该是记忆里的春天。田野里已经有农人在劳作,脑海里浮现那许许多多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农人们的身影。这些身影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已离得很远,只剩些模糊的影子。这些身影里,有我的父母叔伯,有我的乡里乡亲,有我的亲戚朋友,有许多不曾相识却和我父辈一般脸孔的人,有我童年里的许多故事,和许多天真烂漫。还有我的外祖父。
01
忘了最后一次见外公是何时何地了,也忘了跟外公说了些什么,外公又说了些什么。可能是极平常的时候,在漫长平凡日子里的一个镜头,我见到外公,说了几句有的没的。我们彼此都没有在意,也可能是我自己没有在意。
离开学校以后,回家的时候就少了,呆在家里的时间也少了,时间不知道都耗在哪里了。见外公慢慢像是约定一样,一年一次。从前是半天能跑三五趟,因为外公会把儿女孝顺的吃的喝的拿出来给我,我吃的开心,就觉得外公真好,外公见我吃的开心,自己也开心。
外公人很清瘦,个子应该是蛮高的,只是背也驼了,腰也弯了,远远看着就显得弱小,似乎随时都会跌倒。外公年纪很大了,人也不爱动了。可能外公自己也怕动吧,身体里没有钙了,骨头像是枯枝一样,稍稍一碰,就折了。
这些年外公去的最远的地方除了县城里的儿子家,就是邻村的医院了。外公哮喘,常年药不断。我学生时候,每到寒暑假,便负责接送外公去医院,每隔两天左右一次,像是照顾小朋友上下学。
早些时候,外公身体还算硬朗,勉强能坐电动车,渐渐的外公自己也不愿坐了,说是不舒服。大家都知道外公是心里有点害怕了,便换成电动的三轮车。三轮车里放一个小板凳,冷的时候随便垫个什么褥子,农家人都不那么讲究,再给外公围一个廉价的破旧的军大衣,电动车是尽量开得慢。和外公在一起的时候,总能耐得下心来。
再后来,小板凳也坐不住了,只好在电动车厢里铺上一床被子,外公侧躺着,看着都觉得很难过。乡村医院里有三张木床,病号多的时候,就只有年纪大的,病情严重的才有床位。年轻点的都坐在椅子上,若是宝宝或小孩子,都是在妈妈或奶奶的怀里,妈妈们和奶奶们坐在椅子上。
外公总有床位,有时候去的晚点,也会有人相让,人家心里也会多多少少可怜这个老人家吧。外公躺在床位上,盖两床被子,靠枕着两只枕头,眯着眼睛,不说话。同屋的人多半会问,老头多大了啊,什么毛病啊,儿女都还孝顺吗。
我多数时候在看手机,其实也不是要看些啥,只是无聊,也不大会主动跟外公说话。每次接送外公的时候,总是有很多感慨。我老想着,有一天如果我也如外公这般老了,行动不便,要人照料的时候,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对自己失望,也会怕死么,会不会想干脆自己主动走了算了。多数时候,会觉得老年人真是可怜。再后来,姨娘给买了轮椅,外公遛弯的时候就推着轮椅,累了就坐会。曾经给外公拍过一张照片,外公坐在轮椅上,满脸皱纹,神情安详。
02
外公走的时候,天气才微微转凉,正是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的时候。村里那些世代跟土地打交道的农人都在讨论今年的收成的时候,外公离开了。
在远离亲人的京城里,生活基本只剩下工作,机械而繁重。一个平常而不平常的清早,朦胧的睡眼还没有张开,头脑还没有从梦中醒来。父亲打来了电话,心里想着怕不是有什么事情了,家里人从不主动给我打电话,我跟母亲约定的是不通电话,表明一切都安好。
父亲说,你外爹走了,我说我尽快回去。放下电话,第一个跑进脑海的念头是,外公死了,以后再没机会跟外公说话了。然后又想到,母亲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了,心里忽然就替母亲难过,一个人本来好好的,忽然就没有了父亲。
我回去的那天,北京城意外的是个好天,天很高,很蓝,云很大朵,很白,阳光穿过时,很是通透。这让常年在污浊阴霾的京城生活的人以外的惊喜,路上的行人纷纷举起手机,把镜头对准了那一片片云朵,一片片蓝天。
而千里之外的我的村子里,却在笼在一片阴郁里,天气是阴郁的,家人的心情也是阴郁的。风起的时候,明显的感到冷了,老远就看到许许多多的花圈、白幡。舅舅见了我,只简单道了句回来了,面色沉重的很。
去看外公,外公躺在棺里,棺上面盖一层毯,棺摆在舅舅家的堂屋,前面一盏油灯,在晚风中摇摇晃晃,我跪在油灯前的草垫上给外公磕头。我与外公相去不到一米,却是隔了整个阴阳两界。
厨房和院子里都是忙碌的人,多数是亲戚,姨娘姨夫们都到了,表兄弟,表姐妹基本都赶回来了。男人们坐在一桌,商量着事情,妇人们另坐一桌,见我回来,纷纷来问话。
从北京到家多久啊。
北京怎么样,冷不冷啊。
回来是请假了吧,能呆几天啊。
有些不常见的舅妈感叹说“这都长变了,这要在外面都不敢认了”。
又问年纪多大了啊。
工作怎么样啊。
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啊。
我一一打招呼,只外婆不说话,看着众人,问我是哪个。姨娘舅妈们纷纷慨叹,老太太年纪大了,耳朵聋了,眼也花了,外甥也不认识了。外婆瞧着安详如常,看不出是刚走了老伴。更看不出仅仅一个多月前,这个老太太刚失去了她的小儿子。
外婆活了好几十岁了,一路上从苦难饥寒的人生里走过来,恐怕早已习惯了将人生的苦与痛与无奈都藏在心里了吧。外婆认出我,并没有说什么,眼睛没有色彩,不知道她看向哪里。我握着外婆的手,外婆的手很暖,厚实又粗糙。
我吃了饭,便跟着长辈们忙事情。办丧事总比办喜事要隆重繁琐的多,有很多古老的风俗和礼节要遵循,很多流程和过场要走。中国人自来都是死者为大,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来吊唁,以示对死者的尊重。四方邻里,各处友朋交流的主要话题都是关于外公,人们说外公也算得上高寿了,寿终正寝,没受过什么罪,这是外公修来的福分。这表明人们是认可外公的,外公是个有德行的人。
我从未听外公说过别人的不是,倒是外公有时候会骂我们这些小辈。外公是个爱干净的的人,衣服再旧,都是整整齐齐的。外公常穿的蓝色中山装,领口,袖口都磨的起了毛了,穿在外公身上,还是显得利落清爽。外公走的时候,父亲刚好陪在身边。听父亲说,外公要小解,父亲扶着,外公解完了,父亲帮着收拾好,外公头一低,就倒在了父亲的怀里,感觉上自然而然,像是睡着了。
听家里人聊起关于外公,此前不久,外公央人帮着剪了头发,让父亲陪着去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修剪了指甲。感觉外公对这一场注定的告别似乎是有预感的,连走都是整齐干净的,一切准备妥当。
唯独没有留下过只言片语,也不曾有遗书,立遗书恐怕也不是祖祖辈辈跟土地打交道的平凡人所擅长和需要的,农人们都擅长把事情准备的妥当,就像是春耕秋种,要撒多少种子,施多少肥,早都在心里了。我一直在想,外公是否已经该做的都做了,该说的都说了,所有的都办妥了,因此不需要再多说什么。或是心里明白,既然必须要告别了,所有其他都不在重要了。
忙事情的时候,心里有事,就不会想的很多,只是做事情的时候,手脚更加勤快点,就当是最后能帮外公做的事情。事情过后,回到北京,工作生活回归正常,反倒没由来的常想起外公,心里后悔从前跟外公说的话太少,也没有像小的时候,缠着外公讲故事。
而今,外公所有的故事,讲过的,没讲过的,不愿意讲的,没来得及讲的,都跟着外公走了,再也不会有人听到。留下来的都是些片段,像是落在地上的叶子,不晓得何时风起,这些片段如叶子般被卷起,在脑海里摇摇晃晃,发虚,显得不真实。·
muhongyu-3.jpg03
外公的童年,早已是遥远的古旧的时候的事情了,像是村子角落里的枯井,早已被人们遗弃。人总是善于遗忘,忘掉过去吧,这样向前走的时候才会轻松些,就像是枯井,不能汲取清冽的水,那就干脆废弃。
外公怕是也忘记了太多的从前,毕竟走过了那么多的动荡的岁月,有太多的伤痛和无奈,我从来也不能感同身受,只能试着去理解,去感觉,当生活与我们肌肤相亲,露出他的本真时。
外公和所有从那个旧时代里一路走来的穷苦人一样,三餐难继,无书可读。家里人好不容易有个让孩子读书识字的美好愿望,最后也因为实在凑不齐学费作罢。外公念书的时候曾给有钱人家的孩子做功课以换取一点点的早饭。
其实外公总共也就念了三两个月书,无非就是种摇头晃脑,不明所以的百家姓,千字文之类。外公该是渴望念书的,也曾趴过私塾的窗子。看见有字的东西,不管是地上的烂纸片,还是墙上的大字报,都要仔细看上一眼。
旧时候的农村,哪里有什么书,偷看私塾先生的书,是要被先生打戒尺的,书实在是金贵的东西。农人看私塾先生的眼神里,都是尊重和敬畏。如今信息时代,再不会有那种对知识的敬畏了。传说文字刚造出来时,天地为之动容,鬼魂为之哀号,字能通神,文字是人类探索的武器,有了文字,才有了无尽黑暗里的一点光亮。
我年幼时,常见外公坐着小凳子,靠着门框,眯着眼读报纸。外公住在一个在地图上几乎都找不到的小村子里,离天安门千里之遥。外公是个农民,永远不会有机会当官做贾,何以对那些国家大事,政治时局如此留心。小的时候不明白,年纪大了才慢慢了解到,恐怕说到底外公不是要看报纸上的那些新闻,而是那些字,因为渴望念书的种子从来没有在外公的心里断了根。
再大一点时候,外公走出村子,给大户人家做工,大户人家在南京城里。外公说大户人家房子很大很高,有院子,有楼梯,有电灯电话,连孩子的奶娘都有单独的屋子。外公和另外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包揽了几乎所有的杂活。不久以后,这个孩子就被辞退了,外公说这个孩子手脚不干净。
外公说从前的大户人家为了考验家里的长工,会在桌子底下,楼梯的拐角,甚至院子的角落里丢三两个大洋。我问外公见过那些大洋么,外公说刚去的时候常见,后来就没有了。外公心里知道那些个大洋是会咬手的,有人被咬了手,活就没得干了,外公的小伙伴走了,外公的工作变得更加忙了,薪水倒是也水涨船高了。
外公得到了认可,工作得以常做,直到南京解放。总统府短暂的免费对群众开放,外公也曾随着拥挤的人潮从偌大的总统府流过,外公说在蒋介石的办公室看到蒋的一张戎装画像,大的很,威风的很。
时至今日,也没有去看过外公曾看过的总统府,也未曾去过南京。每次路过这虎踞龙盘之地,先想到的是六朝烟火,秦淮风情,再想到的是中山陵,总统府。最后总是想到外公,想到许多年前,发生在这座石头城的角落里的那个普通少年人的故事,和他见证的时代。
许多年后,才意识到那些从前的大人物,历史里的英雄,和所有存在于经久传唱的故事里的高大的需要我们抬头仰望的人,对于我,是飘渺的和微不足道的。只有我们身边的人,活在我们自己的人生里的人,才是真实的,看得见血肉,感受得到温度。外公比所有英雄们都来得重要。
04
外公走出过村子,吃过亏,受过苦,看见过繁华,见证过有人落寞,慢慢的长大成熟,慢慢的就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南京解放后,变了天,大户人家日渐萧索,外公回到了小时候的村子,这也是我小时候的村子。外公结了婚,生养了孩子,把年华都播撒在这片土地里。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很奇怪的,即使最亲近的人,也不是从来就认识的。我知道,在我早已忘记,或是从未记起的某些时日里,一定有人抱着我,指着一个我还不曾认识的慈和安然的老头子说:这是外公,叫外公。不厌其烦的,和颜悦色的说着,带着温柔的鼓励。终于忽然有一天,我就认识了这个老头子,含糊不清地叫了声外公,外公就笑了,满脸的皱纹都开了花。
好不容易我长到五六岁,外公年纪更大了,哮喘的症状似乎也随着年岁更严重了,药片就再没断过。体力活也不能再做,便养了一头水牛,通体黑亮,犄角硕大,外公很爱惜这头水牛。水牛是家里重要的劳动力,农忙的时节,早早的跟着外公下地。天还没亮,月亮雾蒙蒙的,凉荫荫的,周围天色略略发青,只有启明星在东边天上闪着亮。村子在第一缕阳光透过林梢的时候,外公的水牛已在漫天野湖里走过了无数的来回了。
外公从前有个破旧的院子,牛棚就搭在院子的角落里,就围墙之便,扎了一排木桩,上面散上草把,里面支好大一个牛槽,沿着围墙蜿蜒着布一条电线,连着一只脏兮兮的灯泡,晚上亮起灯,牛棚里一片昏黄,迎光处不见得清楚,背光处倒显得更暗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时候总觉得这牛很矮,可能是当时牛很壮,肚子圆鼓鼓的原因吧。有时候,帮着外公喂牛,在昏暗的光线里,能看见,牛眼睛里倒映着的灯光和我的好奇,还有就是牛眼睛里的似乎就要留下来的眼泪。
有时候,外公出门放牛也会带上我,只是到现在都没什么印象了。只模模糊糊记得外公的草帽,那只戴了不知多少年的比人家小了一圈的破草帽,帽沿有些损坏了,向下耷拉着。
忽然想起那时候帮外公出去割草,我的村子边上有个果园,果园外围有大片大片浅浅的洼地,一个人拖着个腊条编的筐,攥着镰刀。草长得很茂盛,绿油油的,刚弯下腰准备割草,一条蛇窜了出来,箭一样冲了出去,吓得一屁股坐在草地里,半晌,才笑出声来,想着这蛇,跟我一般是个胆小鬼。太阳落山了,西天的云都被上了色,望着果园里青涩的果子,藏在叶子后面,在晚风中摇晃。心里想外公不知在哪里放牛,外公一个人,我也一个人,忽然就感觉到了孤独。
后来,水牛生了小牛,外公很是开心,对这一对牛母子更加用心。小牛慢慢长大,可以跟牛妈妈做个伴了,走到哪里都是一对。我因帮着外公照看小牛,自然也就能跟外公作伴。每天早早起来,等着和外公一起去放牛。这是童年里能出去玩的几乎唯一正当理由,光明正大的走出去,心里格外开心。外面有无限的欢乐和惊奇,它们就藏在草丛里,树林里,水里,河滩上,藏在云层上面,藏在果园里片片叶子的后面……,家里只有母亲的管束和做不完的功课。
再后来,外公卖了牛,地也分给了儿子。这样一来,就真的退休了,什么事也不用做了,基本上整日里呆在院子里,一个人坐着,或者来回走走。再多也就是到村子里转转,坐在一堆老头中间,看他们打牌,听他们说笑,天色晚了,就赶回家吃饭,佝偻着身子,一身的蓝色中山装,在暮色里,像是一道影子。
muhongyu-5.jpg05
孙子辈的孩子们都渐渐大了,到县城里上中学,再没有大把的时间陪在老人身边。外公像是被世界遗忘了,有时候,靠在床上,对着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听我们听不懂的戏。孩子们假期回去看他,也不再讲故事了,只是偶尔在饭桌上冒出三两句,当时听着不以为然。时至今日,哎,当时只是寻常事,过后思量倍有情。
外公生在旧社会,一路走来,从民国到抗日,从内战到建国,从三年自然灾害到文革,再到改革开放,可谓历经沧桑风雨,饱受世事变幻。从没有人问过外公在这漫长动荡的一生里,看到过什么,听到过什么,经历过什么,心里都想过些什么。也没人问过外公如何在困难的岁月里坚持了下来,生养孩子,撑起一整个家庭的脊梁。
离开学校以后,独自面对生活,开始想很多跟人生有关问题,到茫然无措时,便想起外公一生的岁月,想着什么时候跟外公聊聊,希望从外公的故事里找到一点点的线索。然而,终究不会再有可能,外公的故事,跟着外公已慢慢走远了。
事实上,即使人生苦多,外公对这生活依然充满了热爱。这带有真挚的感情的热爱是我从没有体验过的,也是我最想从外公的故事里了解的。外公当然没有说过多么的热爱生活,多么留恋这世界。不过,外公的恋恋难舍还是不时的从他那老旧的躯体里冒出泡来。
像是从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开始,大家都开始留意到外公对人生的日薄西山,时日无多的感慨。家里人都知道年纪大的人啊,总会胡思乱想,因为人生这一趟列车的终点越来越近,外公不得不面对最后的落幕。
家里人就安慰他,外公嘴里嘟囔着腿脚越来越不方便,哮喘越来越严重,活不了多久了。家里人就急了说,能吃能喝就有的活么,别整天净想些有的没的。有些时候正吃着饭,外公忽然就感叹起来,说年轻的时候在南京,有算命的先生给他算过,说他以后怎么怎么样,能活多大,家里人就不耐烦的予以打断。
外公见不受待见,也就不再说话,过一会儿,又小声嘀咕起来,说是眼看着北京要办奥运会了,要是能活过08年,看完奥运会,也就知足了。听起来颇为感伤。儿子孝顺,给换了个彩色电视,尺寸虽不是很大,外公倒是很满意,整日里坐在电视前。
奥运期间,外公连吃饭都不上桌了。外婆给饭送到电视机前,外公还嫌外婆打搅他看比赛,神情像是聚精会神看动画的孩子。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要问外公中国队拿了几块金牌了?现在哪国金牌量最多?外公总是认真回答,倒像是认真答题的学生。
外公有时候激动得很,洋洋得意的告诉我说中国跳水队多厉害,那么高跳下去水花都没几个!外国那些个黑人跑的可真快,像飞一样!年轻的人再不会有如从那样的时代走过来的外公辈的人一样,对国家有如此真诚激荡的热爱。
奥运过后一段期间,外公状态蛮好,再后来,又开始嘀咕起来,要是能看着孙子上大学就知足了,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那时候。后来孙子上了大学,外孙外孙女也上了大学,外公又想着看孩子们毕业。等到孩子们毕了业,又想看到孩子们工作、结婚。外公有一种倔强的执着,因此,一步步走过来,成了一个高寿的人。
06
我毕业以后开始上班,彼时,外公身体每况愈下,每次再回家,必定是先去看外公。外公见我回家了,去看他,心里很开心,但不会有过多的反应了,也不会拿出水果糕点给我吃了。
外公也知道,我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我那时想,外公也意识到自己已经很老了,因为,我都工作了,再不会央求着外公讲故事了。再也听不到外公嘀咕了,不晓得是不是外公心里对生活没有心愿了,还是不敢再有心愿了。送外公去医院,看病,打点滴,外公都异常的安静,像个乖宝宝,动作也异常的缓慢,我们不再有交流。
从我记事开始,外公一直就是个安然慈祥的老大爷形象。年少的我早已习惯这样的外公,习惯我的生活里有外公这样的角色。因为毕竟是多年来,外公都是这样的存在于我的生活里,存在于我们的村子里。
忽然之前,噩耗就传来了,在那个还没有梦醒的清晨,那时耳边响起的是邻居大妈的话——这老头能吃能喝,还有得活。像是刚刚打了一个盹,列车就到站了,外公下了车,没留下只言片语,没带走一片云彩。还小小的晃点了我们一下,在家人对外公还有所期冀的时候。
外公的丧事办完之后,很快所有人重新回到自己的角色,种地者种地,上班者上班。生活还是平淡的,琐碎的,有些无聊,有些无奈,有开心的时候,也有难过的时候,有时候热闹,有时候冷清。
外公的一生,像一颗石子,掉在池塘里,涟漪荡开了,我们看见了,最后涟漪消失,人们转过身离开池塘边,池塘之外,是所有人的日子。很少再有人提起过外公,我总在想一定是别人比我经历更多的生活,所以看的开了,因为过去的终究是过去的。年底去扫墓,外公的坟头已杂草丛生,这些疯长的草带给我的讯息是,外公已渐行渐远。上班劳累之际,转过头望着窗外,天气好的时候,会有很多云彩,有时候会想,如果有一朵云是外公留给我的,会是哪一朵呢。
从没有人能逃得了生离死别,也没人能避得开聚散离合,总有人去了远方,不会再回来。刚好在这告别现在,去向远方的人群里,多了一普通平凡的离者。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普通平凡的离者,我称之为外公。
愿远去的都走得到新天,愿留下的总看得见光亮。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