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

作者: 太平洋北岸的风 | 来源:发表于2020-03-29 17:23 被阅读0次

    1

    清晨,拂晓。

    古老深幽的弄堂里,重重浓雾紧紧包围着。透过层层的雾霭,一抹昏黄而不稳定的橙光,终于散发出淡淡的黄晕来。

    单薄的木门发出咯吱声,仿佛在诉苦这夜的寒冷。

    随着木门被打开,几点通红的红点便率先接受寒风的洗礼。老人手持着线香,在门的两旁依次作了个揖,然后将香插了上去。

    线香的青烟在小屋里徐徐缭绕,这间不足50平米的小屋,就像是19世纪的伦敦,罹患了严重的雾霾。

    在做完这些之后,陈老爹披上外套准备前去工作。

    他并不吃早餐,一顿早餐的钱够买好几把线香了,取舍之间,早餐明显划不来。

    在曾经偶遇的一位基督教徒对他说“主、会保佑你!”之后,他就开始信佛了。

    每天一早一晚的上香,如同和尚的诵经礼佛,是必修课。

    他并不懂得信仰是什么,对于一个年逾古稀的人来说,懂的太多,似乎也没什么用;他只是有求于菩萨,才会如此的赤诚。

    他也伙同大多数人一样,看中的并非是佛陀普度众生的善,而是有求必应的灵。

    陈晨还在睡觉;晓晨上学去了;陈老爹关了灯,屋里又恢复了几分钟前,一片漆黑的模样。

    天空微微见亮,对一个怏七十的老人来说,看清路还显得有些吃力,但好在,老马识途。

    他的工作地点,是在距家不远的一处食品工厂里。

    在很早之前,厂里正招人的时候,陈老爹应聘上了那里的保安。

    他六十八岁,照道理不会再有什么地方敢招他工作。可他谎报了年龄,说自己的工资可以要的少点,加之他身体还算硬了,最终,得以在那里上岗工作。

    他不清楚,这个谎言能维系多久;或许是佛偈的“不妄语”应验时;再或许,这个谎言一开始就被看穿,他能留在这里工作,仅仅是因为他便宜而已……

    当陈老爹到达工厂的时候,差不多是七点半。

    “喂,来了?”

    在陈老爹赶到值班室时,正巧碰到下夜班的老张头要回家。

    两人打了个照面,陈老爹敷衍了一句“嗯。”便没再理那老头,他俯下身子,埋头扫视着房间里的每一处角落。这间值班室陈老爹住了很久,冷不丁来个人他生怕别人把他的屋子弄乱。

    “喂,”老张头见他心不在焉,便又折返回值班室,道:“今天下午庙里有个庙会,你去不去?”

    “庙会?不去。”

    老张头露出诧异的表情“你不是信佛的吗?我还以为跟你说了你一定会去的。”

    “我是信佛,可不一定非得去要庙会。你懂么?心诚则灵,只要我心诚,那菩萨就住在我心里,庙里的,不过是具泥胎。”

    “哈哈,是嘛,你倒是要成佛的样子。真不去?告诉你,去了对你有好处。”

    “什么好处?”

    “这可是文殊菩萨的庙会,保读书人文运昌盛的。”

    “读书人?我都六十多了,早不读书了,对我还有什么好处?”

    “嘿,你这老头子!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你不读书,你家里不是有两个读书人嘛?一个要写小说,一个还在念小学,你去替他们拜拜,求菩萨保佑他们才思敏捷,不是挺好的吗?你怎么就转不过弯呢?”

    “嘿,没那闲工夫,一个人养活三张嘴就够我受的了,没那闲钱逛什么庙会。”

    “你这个人就是死板,你去拜一拜文殊菩萨,让他保佑你孙子学业有成,到时候,你孙子也能赚一笔钱,日子不就不那么难了嘛。”

    “赚钱?等他?还是算了吧!你说说我还能养活他们多久?你说说我还能活多久?整天整天的异想天开,那动动笔就能拿到的钱他有那本事拿到吗?都十九了还像个孩子一样,一点本事不想学,就整天盘算着吃软饭!还有他弟弟,我寻思着老大不省心,老二总得听话了吧?可没想到这哥俩一个脾性,他哥要写小说当作家,他就想写诗当诗人。前几天还跟我说什么他的偶像是海子,什么他要以梦为马,要我给他买一本海子的诗集。你说我这饭都要吃不起了,哪还有闲钱管什么以梦为马?我不求马,能给我头驴我就阿弥陀佛了。”

    “你也是够操心了。不过啊,孩子的梦想嘛,咱还是得支持不是?毕竟往后的路是他们在走啊,我们、我们老了,想代劳也代劳不了,代劳不动了。”

    “是啊,可不嘛,老了、都老了……”

    “那我走了。”

    “对了,庙会在哪?”

    “又想去了?”

    “不,菩萨嘛,到了还是得去拜一拜的。”

    2

    强烈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陈晨躺在床上,被迫翻了个身。

    睁开眼,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钟,已是中午12点。

    他从床上坐起,茫然地看着四周,脑袋昏昏沉沉,在脑袋与脖颈的连接处,有一阵深深的钝痛。

    “我这样算是被发了好人卡吗?”

    “不,不是。”

    “你的意思是?连好人卡都发不上?”

    “不,我是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

    “是嘛朋友?那请告诉我朋友,我们原来是什么?!”

    “我们……我们我们原来,也是朋友……”

    “哈哈哈!朋友?对朋友!”

    “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好好,朋友!那我恭祝你们,春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回想起发生在昨晚的事情,在昨天,他跟他相处了三年的女朋友正式分手了。

    “什么分手之后还能做朋友的都是鬼话!做不成恋人,做什么都很尴尬!”

    他不清楚,自己是抱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对她说出那句话的;可是,那首诗的后半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

    穿好衣服,到门口洗了把脸。屋子里还残留着线香的灰烬,桌子上空无一物;看来,今天又是一个没有早餐和午餐的悲催日子了。

    每到月尾,陈家的日子就会拮据的像一块干燥的抹布,浑身上下无一不是紧巴巴的。

    在这样节衣缩食的日子里,对于节省开销最好的方式,就是少吃多动。

    陈老爹解决吃饭问题的方式是工厂食堂;陈晓晨解决吃饭问题的方式是学校食堂;可陈晨就要惨的多,因为他根本没有一个能为他免费提供饭菜的地方。

    对于一个高中就肄业在家的待业青年来说,似乎有个庇护所就该谢天谢地了。

    在以往吃不起饭的时候还有女朋友接济;可如今人走茶凉就只剩他一个了。

    似乎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的职业,所有人都觉得他是那只异想天开的青蛙。仔细想想,她陪着自己走了那么久,实在该心怀感激了。既然给不了她幸福,为什么又要阻止她寻找幸福呢?

    只是……多多少少有些寂寥啊。

    在闲逛许久之后,晨走进了一家书店。曾经有位朋友告诉他,实在饿的不行的时候可以往超市里钻蹭免费试吃的东西,能填饱肚子。他原本也打算如此,可最终拉不下脸。

    街上寒风肆虐,书店里却异常温暖。没遇见吃的,能免于寒风侵袭,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晨走到书架前,随手拿了本书。他并不想看,只是这样堂而皇之的蹭空调让他良心上有些许不安。

    看了一会后,突然,他的目光被杂志柜上的一张海报吸引:

    第22届新锐杯全国征文大赛

    晨看着海报目不转睛。

    在他高中肄业之前,他就一直关注着这场征文比赛。

    高中肄业之后,他把写小说作为自己毕生的事业,于是这场征文比赛更成了他绕不过去的坎。

    每期一次的报名表他买了无数次,攒了无数本杂志,可最终都是名落孙山。他没有著作等身倒是见证了别人著作等身,等他的身。

    可是,他不后悔。他宣称,这都是为了梦想,一个人的一生,最起码得有一次为了梦想而奋不顾身。

    看着杂志末页的报名表,着实让他心痒难耐。若是就此错过,他一定后悔不已。

    “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几个小时,而是仅仅只活那几个瞬间。”

    可是……

    他没钱,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即使是家里,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钱。

    这个家像是一株低矮的底层植物,从乔木的叶缝间漏下的那一点点光,仅仅只够它维持生存,再没有多余的能量能供它生长了……

    3

    下午五点,小学刚放学。

    陈晓晨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步匆忙,寒风拍打着他的脸颊,却依旧没能使他放慢速度。

    他赶着回家,因为娄小虎还等着他拿钱,请他吃肯德基。

    要不是那篇该死的诗稿,他本可以像以前一样,慢慢悠悠地回家。

    事情发生在几个星期以前,那时,学校组织了一场诗歌比赛。当时,晓晨向参赛组投了一篇诗稿,并且荣获了第一名。

    正当所有人都高兴之际,娄小虎突然找到他,对他说了一句至今想起来仍会后脊发凉的话:

    你的那篇诗,我在别的地方见过一篇一样的。

    就是这句话,死死地掐住了晓晨的喉咙。

    他再清楚不过娄小虎为什么会突然找他说这个,因为晓晨的那篇诗——是抄的。

    晓晨原本以为那样一家冷门的杂志社,出的东西根本没人会看,可没想到偏偏就有人见过。

    娄小虎要挟他说要是请他吃一顿肯德基,他就不把晓晨抄袭的事情揭发出去;不过要是不照他说的做的话,他保证,在明天上学之前,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

    晓晨不想失去名誉,不想失去奖状,更不想让爷爷哥哥失望,于是只好屈服于娄小虎的淫威之下。

    晓晨没什么钱,每天就只有一块钱的早餐钱,根本买不起肯德基。他敢答应娄小虎的要求,完全是因为,他曾经偷偷看见,陈老爹往枕头下面塞了100块钱……

    4

    穿过条又窄又长的小巷,再拐个弯,陈家就在不远处。

    当晓晨回到家,已是下午六点。

    推开门,西沉的落阳以特殊的角度,透过窗户,照过桌子,映在走向七点的时钟以及晓晨的脸上。

    家里空无一人。

    正好。

    他走到陈老爹的房门口,蹑手蹑脚,甚至不敢大口呼吸;虽然已经确定家里没人,可毕竟是做这样的事,心里还是有沉沉的负罪感。

    当晓晨推开门时,正巧撞见哥哥蹲在爷爷的床前。两人四目相对,一瞬间,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哥,你在干什么?”

    “我、我原本打算洗衣服,所以就来看看爷爷的床单脏了没,脏了就一并洗了。”

    “可现在是六点了,洗了也不会干,没东西换了。”

    “哦哦,是嘛,我都没注意,那那算了,明天明天再洗。”

    晨站了起来,双手搭住弟弟的肩膀,将他推到门外。 他恨自己,为什么要说出那么拙劣的谎言?就这种连小学生都骗不过的谎话,怎么可能会骗得过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弟弟?

    晨将弟弟搭到凳子上,自己也拉了一条凳子坐。一时间,兄弟俩都静默不语。场面话兄弟间说不着,亲密话这场合用不上,所以,兄弟俩都无话可说。

    正当晨要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单薄的木门被推开,是陈老爹回来了。

    他指着孙子们说:“一会儿我要出去,你们好好看家,你们的晚饭张伯伯会给你们送来的。”说完,便向房间走去。

    当陈老爹的房门合上又开启时,他的脸色犹如川剧变脸,整张脸都换了模样。

    “我枕头下面的钱,你们谁给拿了!讲!”

    “我不知道。”晨说。

    “那你呢!”

    “我也不知道。”晓晨摆摆手。

    “瞎讲!家里一共三个人不是你们,难道是我自己偷自己的钱吗!给我说实话!”

    “我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哥哥就在家里了。”

    “你!是我是最先回来的,可我真没拿。”

    “那哪去了?”

    “我怎么知道问他去。”

    “我也不知道,哥哥你不是去过爷爷房里吗?”

    “你来我房干什么?”

    “我…臭小子,要是那时候我不在的话,你不也想进去!”

    “好啊!老子倒养出了两个贼!都惦记着那钱!说你们要钱干什么!”

    “我要买杂志……”

    “还买杂志!家里的杂志还不嫌多?你造出去的钱还不嫌少!你是吃那碗饭的料吗?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呢!”

    “我我,我要请娄小虎吃饭……”

    “为什么要请他吃饭?”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上次的那篇诗是抄的,给娄小虎知道了,他说只要请他吃肯德基,他就不把事情说出去……”

    啪!

    “你打他干什么?!”

    “瞧瞧!我这都养出了些什么?教你们刚直做人正直做事你们就是这么学的?我要怎么向你们父母交代!”

    “我我、我不也是想让你们高兴嘛,拿到奖状的时候你们那么开心,我只是想让你们开心得久一点!”

    “这种假的荣誉再高爷爷也不会高兴的!你想让爷爷高兴就给我好好念书,不要学你哥净整些歪门邪道!”

    “我怎么你了你这么说我!”

    “不是吗?”

    “我辛苦写稿是为了谁?是为了这个家呀!是为了你们啊!是为了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啊!你们非但不领情还这么诋毁我!”

    “你别跟我在那喊!你就告诉我你写出什么成就了吗?你告诉我你赚到钱了吗?你还不是靠老子养着?吃白饭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对老子指手划脚!”

    “那你做的就好了?整天的把钱当纸烧,你做的就好了?”

    “我怎么把钱当纸烧了?”

    “买的什么线香蜡烛纸钱,都一把火就点了,这还不是把钱当纸烧?”

    “这叫什么话!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们!求菩萨保佑你们平安、保佑你们文运昌盛到求出错了?你想想我还能活几年?还能照顾你几年?你一点养活自己的本事都没有,你想饿死你自己,连你弟弟都想饿死吗?”

    “我……”

    “你们哪个让我省心了?哪个都不省心!说老实话,钱、谁拿的!”

    “我没拿!”

    “我也没拿!”

    “好好!”

    5

    晓晨躲在角落抹着眼泪;陈老爹大口大口吸烟;晨看着这满目疮夷的生活想起了自己的小说:

    今天是不幸的,明天是不辛的,只有后天才是美好的;只要挺过今天熬过明天,就总会有光明的日子等在前面。

    可如今,他却只感受到了难掩的黑暗。他得承认,他的话是对的,

    只是——

    却很少有人能撑到明天晚上,成功见到后天早上的太阳……

    时间来到晚上七点,这场争吵还在继续,并且还在持续发酵。

    皓月当空,将皎洁的银白撒向地面,单薄的木门紧紧与门框闭合,将门内与门外彻底隔断,保住了这一家人,最后的一点体面……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明天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ledpsc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