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藏的色彩

                                                             

文/躺春 

潜藏的色彩

                                   

一

对神来说，最不可碰触得是人。

在那本厚重的几乎每年都要重新修订一次的法案里，有两项处罚未曾变更。一是死刑，二是被判处人间，在混沌不堪的尘世度过余生。

前几年，神坛还因为奎恩与一位凡人私奔而闹得沸沸扬扬，被主神知道后，当机立断，二者全被处死。

艾比对此不以为意。第一，他不怕死，要知道在神的世界里，死可以算是一种求之不得的解脱，因为神是不会死的，只会变老，老到一定程度之后又会不断轮回重生，不管怎么贪生怕死的神也难免会起想死的念头。

因此，神池每年都会接收上百个淹死的神，他们可都是自愿送死的。当然了想死也是有条件的，不再神坛度过两个轮回，你可连排队的资格都没有。

第二，人间，艾比一直向往着人间，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生来就是个人而非继承家业的神明。他是守护动物的神，主管猫咪，兔子，松鼠这样的小生物。家业不大，不过好歹是个守护神，况且艾比极富爱心，在神界也算小有名望。

而神的生活枯燥乏味，神神以礼相待，恭敬如宾，平淡得像张白纸一样缺少颜色与情感，和五彩斑斓的人间又怎能相提并论，没有好看的景色，没有可口的佳肴，亦没有动人优美的诗篇，更别提有机会感知人情冷暖，生活百态。艾比能知道这些都是在士婆婆家的水晶球里看到的，他每天都去那儿看，一看就是小半天。

因此，当收到通报神奥利弗的犯罪通告时，他兴奋得一夜没睡。不过，睡不睡都一样，神并不需要睡眠。艾比是在效仿人类，也不知道从哪听说人睡觉时可以碰触到另一个缤纷炫彩的世界。至今艾比还未曾见过，不过看来很快要实现了。

一只血肉不清的兔子尸体被放置盘中，由奥利维亚举起。

主神大怒：“艾比，你身为守护神竟然残害生命！不仅杀了兔子，还剥掉它的皮肉，你已丧尽良知，不配做神，我将判处你到人间受苦，十年间不得回到神坛。你可认罪！？”

“是。”

宣判艾比罪过的时候，士婆婆也在。艾比计划能实施成功可多亏了她。

士婆婆和艾比是忘年交。士婆婆已经活了将近两个轮回，而艾比连一个也没度完。之所以交成朋友，还是因为十年前的一次众神晚宴。

神也难免有糊涂的时候，主神替换那一年，竟不小心促成一位暴君。那几年光景难熬得不得了，天天小心翼翼地活着，好不自在，不过，也挺奇怪得，那时候众神倒都开始惜命了，自愿跳进神池的一双手都可以数过来。士婆婆是魔术师，会变戏法，（多半是从人类那儿偷着学来的）偏偏这个暴君好这口，特地派奥利弗请士婆婆到晚宴来给大家变魔术。

刚开始几个表演精彩得不得了，众神看得津津有味，连暴君都赞不绝口。眼看最后一个魔术了，士婆婆拿出一顶空帽子，在上面盖上一块带有花瓣刺绣的小方巾。大家屏住呼吸，期待着，生怕错过这精彩的一幕。只见士婆婆大手一挥，方巾散落到地上。等等，却什么也没发生。

士婆婆看到帽子里空空的，愣住了。连忙弯下腰，捡起方巾，盖在帽子上，再来，依旧空空如也。暴君看出了端倪，“你这个老婆子今天要是变不出点东西，就好好去神池里休息休息吧。”

士婆婆一听，吓了一激灵，布满抬头纹的脑门上冒出了好多冷汗，并成股留下。“主神息怒，这次一定会成功啦，我这么大年龄难道还骗您不成。”

第三次，士婆婆的手抖了又抖，整个准备过程比前两次慢了三倍。方巾又一次从帽子边缓缓滑落，一只淡紫色的兔子出现了，此刻正在帽子里蹲着。士婆婆激动坏了，用力揉了揉眼睛，对，没错，连忙把帽子朝暴君那边举，“您看啊，我没骗您吧!”

暴君笑了，众神鼓掌，大家都为士婆婆捏了一把汗，而且大家都知道那是艾比的小兔子，它叫波比，不会错的，再也找不到另一只比波比还好看的兔子了。士婆婆当然也知道。多亏了艾比，她才免于一死，这情分实在深厚。

因此当艾比提出请求时，士婆婆可一点也没犹豫，要知道欺骗罪要是被发现了，也难逃苦役，就和吴刚砍桂树一样。

士婆婆会仿制物品，活得可能不行，但是死的还算拿手，三天三夜，连缝再染，还做了好多模子，甚至连尸体应有的气味都调制出来了，成品就跟真的一样，士婆婆办事果然靠谱。

不过，艾比为了保险起见，还联系了奥利维亚，毕竟这东西她要先过目，奥利维亚太好收买了，艾比送给她只小松鼠就一口答应了。当然艾比没暴露太多细节。

这事就这样成了。

艾比下凡时，众神围观。大家不愿相信艾比是这样的神，但证据确凿，不免失望起来。

雷神用大锤子打出一道闪电，护送艾比离开神坛，“保重，兄弟。”

接着，艾比伴着这道闪电落入了人间。

二

简第一次与艾比相遇是在车站。

那天没什么不同的，只是一直在下雨，简撑着以朱砂红为主色，印着黑色狸猫与牡丹图案的伞，站在歪歪斜斜的站牌下，等车去上课。

抬头便看到了艾比。可简着实被吓了一跳，伞从手中滑落，翻滚于地面。

“一个额头上会长犄角的男孩，就像独角兽那样”她一直想着这个问题，想到头痛，头皮发麻。

简在班里算是个小透明，很少和人交谈，最爱坐靠窗最后一排。不过对此她已经十分感激，安稳的日子一直是她可遇不可求的。

只是从今天开始，噩梦又要袭来了。

刚刚入座，简就感到自己的后背急剧胀痛，撕裂的痛楚如火山爆发般强烈。渐渐得一股殷红色的暖流淌出，浸透了衣衫，同学们纷纷围住她，大喊道：“简，你的后背流了好多血啊！”“好可怕啊，太可怕了。”

简失血过多，昏倒了。醒来的时候正躺在病床上吊着点滴。母亲在旁边坐着，从未离开。

其实一家人对这种情况早已司空见惯。简后背肩胛骨会裂开，从出生那天就是如此。说来也怪，简出生前，母亲并未有过怀孕的迹象，验孕棒换了三个牌子也依旧是一条杠。可肚子却肉眼可见得变大，去医院检查，倒被告知是一个真正的小生命。之后没过多久，简便孕育而生。出生那天，简的后背就在流血，医生的诊断结果是，她比别人在背部多长了两根弧状的骨头，位置离肩胛骨很近。骨头剔除并非易事，大家都想等简长大一点再做决定。

简的家人和善温暖，生活在这个家庭里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第一次有意识的疼痛，是在和父亲哥哥放风筝的时候，双手抓住缠线那刻起，便开始感觉自己的体重渐渐减轻，后背撕裂得疼，疼到嘴唇咬裂，牙上沾满鲜血，那是她的脚第一次离开地面，不过很快便坠下去，摔倒了，地上一滩血，家人都吓坏了。

在家里还好，一到了上学的年纪，问题就多了起来，简的后背时常裂开，小朋友们可见不得血腥，哇哇大哭，骂她是怪物，要不就是家长们在背后冷嘲热讽。为此，迫于压力和简的身心健康从幼儿园到小学三年级期间，简共转了7次学。好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情况渐渐减少，痛感也有所减轻，双脚离地的现象至今就发生过一次。

但今天又是怎么了，七年了，这种情况又悄然而至了。

三

“一个长着翅膀的女孩儿，落入人间的天使。”

艾比躺在一望无迹的草坪上，一只手肘抵着头，另一只手伸向上空，数着夜空的繁星。

“运气真不错，第一天就遇到了在人间生活的前辈，况且她可以把翅膀藏得那样好，人类的实重感也体现得如火纯青。我这个初生牛犊要是能有个领路人便再好不过了。”

艾比这样想着，想着想着竟然有了睡意，眼皮沉重得压了下来，身体也渐渐瘫软放松，在人间的第一天，艾比做了神生的第一场梦。

是在神坛难得一遇的晴天，艾比赤脚走在一片花海之中，徐徐清风拂面而来，温柔抚弄着他的眼睑，脸颊，吹动着闪闪发亮的淡蓝色秀发。他就这样走着走着，忽然一位少女将他扑倒，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鼻尖就已萦绕着淡淡的山百合香气。是她啊。艾比笑了。他任由身体被这位不速之客压到地面，甚至压在土里。可真正倒下的时候，却发现只有自己。艾比连忙起身寻找，在花海中不停打转，在哪，你在哪儿，我心爱的女孩，我的神圣之光。远处隐约浮现带有风车的小木屋，一位少女正跟随风摆动着裙摆，淡粉色的，像花朵般摇曳，艾比奔过去，但不管怎么跑，他们之间的距离一直有增无减。。。。。。

艾比醒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人间，刚刚那是什么呢，并未发生过的情节，却如此真实真切。

乔娜出现在艾比的梦里。

乔娜也刚刚回到神坛。

四

“钟大大，给您的花！”

“是娜娜啊。你采摘终于回来了，这几天你不在，都没人听我唠叨，无聊得很。快上来吧。”

乔娜展开插满花束的淡蔷薇色翅膀（这是护花一族所特有的颜色），轻轻一跃，飞向钟大大的屋子。钟大大是守钟人，负责整时敲钟和拨动指针。偶尔也偷偷溜进钟里，跟着摆出每时每刻的时间。他年纪已经很大了，满脸的皱纹像树干的纹路，其实他一直很忧愁，他经历的故事足以写出一部畅销小说。钟大大正叼着烟斗，坐在圆桌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乔娜。硬是摆出堆笑的脸真是难为他了，乔娜一度认为他忘记了如何笑。是忘忧草，乔娜每次都送这个，用土橘色的带子捆住花枝，扎成蝴蝶结。放在了编织花瓶里。钟大大这次给娜娜准备了鼓鼓的一小包糖果和巧克力。乔娜简直爱死它们了。

“七彩祥云渐渐被阴霾包裹，快要下雨了，娜娜要小心一点啊，有趣的事情将要发生了。”

乔娜在钟大大留下这句莫名其妙又意味深长的话语下离开了。

钟大大笑了，他是会笑的，嘴角咧开，露出了古堡垛口一样的齿缝，一股股浓烟从此飘出，缭绕于整间屋子。

乔娜送给小天使们花圈，小天使都开心到冒泡了。送给小犄角们一根根红豆枝，小少年们喜欢装酷，这种简约风的花束再适合不过。

她送给好多人花，有康乃馨、勿忘我、洋桔梗。。。。。。

但当飞到士婆婆家时，她没进去也没吭声，只是留了一束荼蘼在门口。士婆婆和乔娜家族有过节，从几百年前就是了。毕竟搞虚幻的放荡神婆子和高贵忠贞的护花使者很难走到一起。

还剩最后一家了，其实是乔娜故意留在最后的。那是艾比的小屋子。不过今天有些不同，平时艾比都会站在街上驻足观望她的到来，今天却没有。“艾比，我来啦！”乔娜一把推开带有些许铁锈的门。捧着一大束精心制作的满天星插花，各种颜色的，脏粉色、南瓜色、雾蓝色、淡紫色。。。。。。

门随微微的风一点点关上，发出刺耳的吱吱声。灰尘几乎布满了整个房间，玻璃窗紧闭，折射出阳光，紧靠窗台的桌子上是用各种形状和材质的小花瓶盛着一捧捧满天星。一切都静止了，乔娜进门时洋溢的笑容凝固了，只有在阳光照耀下依稀可见的尘土颗粒缓慢飘动着。

花旁边有一封尚未写完的信：

……

娜娜，我心爱的女孩，我的神圣之光。滋润我干涸心灵的清澈泉水，什么时候才愿来到我身边。我将一直等着你

……

乔娜的泪水在眼眶打转，终抵过倔强流淌下来。满天星放在了桌子上，掉落出一张带细闪的浅蓝色明信片：我对你，是漫山遍野的喜欢。

乔娜弯腰拾起一张发黄的纸质通告：艾比  009小动物守护神，因残害生命，被判处人间十年，中途不可回归神坛。

张开翅膀，猛地飞出去。飞去寻找真相。

五

“放我的曲，放我的曲，循环一直让我陪着你，让我陪着你，bitch call me young bridge young bridge……”

简用香槟色补色剂喷着头发，浅金色短发和她病态苍白的脸简直绝配，黑色短裙，黑色娃娃领衬衣，黑色运动鞋。啃一口夹着午餐肉芝士和煎蛋的三明治。

“我上学去了。”

“路上小心，到了记得发个消息。”

“昨天已经是我被跟踪的第4天了，长达4天的马拉松赛跑，着实招架不住，希望今天别碰到那个犄角男了，最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黑色墨镜推上鼻顶，小心翼翼地迈着每一个步子。

“今天已经是我找她的第五天了，明明都是神，见我为什么要逃跑，不会真的把自己当人了吧。”艾比拖着酸痛的双腿，“不行，我给想个法子。”

一只翘着尾巴的花色野猫朝简走来，简从小就恐惧会咬人和挠人的生物。原地站好，连大气都不敢喘，“猫大人，您请先过。”猫非但没走，反倒绕着简缓慢地转圈圈，完全被困住了。草丛里渐渐有小猫崽露出一个个小脑瓜，用宝石般透亮美丽的瞳孔盯着她。远处，艾比正走过来。

“运气真臭。”简心里默默念。

“可算逮到您了，前辈，为什么总要躲着我？”

“或许你认错人了，我们并不认识。”

“你不也是被判处人间的神吗?”

“神?哪里会有神？”简白了艾比一眼。

“可你明明有翅膀，就在后背两侧藏着。”

“翅膀？我没有那么无聊，会给自己贴个翅膀，就像你额头上的犄角。”

“只有神才可以看到犄角。”

“抱歉，我没时间和你做游戏，我要走了。”

突然一群软萌的小波斯猫崽，气势汹汹得向简奔来，绕着她转圈圈，圈的范围越来越小，小到简根本无法行走。

“你先等等。”艾比压抑住内心的怒火，还从来没有神敢这样和他说话。

他抓起简的手，藏青色的火焰迅速从手中燃起。火势逐渐壮大，正朝向简奔涌，一点一点，头，腿，全身深陷其中。

简跪坐在地上，灼热，疼痛，灼热，疼痛，简感到生不如死。但体内却有一股力量积攒着，即将爆发。肩胛骨裂开了，血像打翻了瓶中的红酒，从溃烂的口子顺着肌肤流向肉体的每一处角落，持续开裂，不断有骨骼错位断裂的声响。顷刻间，瞳孔变为赤红色，背部沾染黑红血液的翅膀慢慢展开，张开，完全铺开。那是一对十分耀眼的翅膀。

火灭了，血干了。翅膀张开了。

愣住了，昏倒了。艾比抱着她离开了。

六

乔娜去找了奥利弗，“艾比为什么被判罪？！”

“亲爱的娜娜，何必如此愤怒呢，通告上应该写得很清楚了。”奥利弗品了品刚做好的手冲咖啡。“你来得真是突然，我没做第二份。”

“不必了。艾比是我们从小的玩伴，我们都清楚他的为人。这件事不是他做的。”

奥利弗走上前靠近乔娜，撩起她耳边的一撮发丝，用鼻尖轻轻嗅了嗅，“神都是会变的，艾比先生当然也会。再说，证据摆在那儿，我无法反驳。”

“艾比一定是被人陷害的，我们完全可以一起查出真相，把艾比救回来，奥利弗求求你了，只有你有权调查这件事情。”

“哦，抱歉，看来我不能。娜娜，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过于刨根问底的好，静观其变，时间会给每个故事一个应有的结局。破坏进程，往往事与愿违。”

乔娜狠狠地瞪了奥利弗一眼：“你别忘了艾比曾救过你一命。在人间生活十年，主神给他的生命值最多维持一周，他如何生存下去。黛西，埃文，卡尔，你不记得他们的下场了，饿死，打死，甚至上街乞讨，就算有幸回到神坛，大部分都会变得神智不清。”

“艾比先生是个聪明人，他或许提早就做了准备。”

“我真希望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咖啡杯里的咖啡依稀见底，乔娜转身离开，奥利弗抓住她的手臂，欲言又止。

乔娜奋力挣脱，跑走了。

奥利弗其实是奥利维亚的哥哥，艾比和奥利维亚说得事情，他全都知道，还偷偷让奥利维亚给艾比多揣几颗生命草。他和艾比的关系极其微妙，又爱又恨，谁让他们都喜欢同一个女孩呢。但这件事不能告诉乔娜，她一定会告诉主神，让艾比回到神坛。

“残杀的兔子是假的。”

乔娜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但却异常可靠。她最终还是打算硬着头皮去问一下士婆婆。

天色已近傍晚，万物像是被加了一层灰暗的滤镜，萧瑟清冷，风毫不避讳地刮向她。乔娜从未感到如此无助，泪水就那样顺着脸颊淌下来。

士婆婆的屋子位于山和小溪的交界处，平时除了艾比，很少有人拜访。门把手处挂着一个会旋转的烛台，随着夜色渐深，光圈会不断扩大，为走失的神照明。

乔娜还没敲门，门就打开了。屋里很暗，像一潭墨水，乔娜一步步浸染其中。士婆婆正躺靠在摇椅上，借着微弱的烛光团着毛线球。“坐在沙发上吧。”屋子虽暗，但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摆件，首饰，充满魔力。

“士婆婆，我想问一下艾比的事情。我打听到那只兔子是假的，神坛只有您会仿制物品。”

“乔娜，这件事情不是我决定的，是艾比的选择。他一直想去人间，我能做的就是帮他完成心愿。”

“可他只是被新奇冲昏了头脑，十年啊，他不是去人间玩，他是要在人间死。”

“或许这就是他所追求的。”老花镜片折射出一缕幽暗的光。

“我无法像您一样冷静理智，我想做的，就是让他活着。”

“判处的年限确实超过了我们的预期，我给他的加上主神和奥利弗给他的生命草最多维持一年，但他依旧没有胆怯，他说，‘他一定会很快找到引路者的，他会回来的，因为你在等着他，’他是爱人间的，他希望在人间生活。他说过，愿意为此赴死。”

乔娜已经承受不住了，迷迷糊糊又带着几分疯言乱语：“我们是可以把艾比救回来的，士婆婆，您去顶个罪名吧，多几年苦役换取救命恩人的命，于情于理，”话从口出那刻起，乔娜被自己吓到了，“您和钟大大一样，总是把事情看得很透很远，却从来不付出行动改变，您难道不会为自己的决定追悔莫及吗？”

“今天已经很晚了，你就在这里过夜吧。这件事情我会考虑一下。”

士婆婆就在摇椅上摇啊摇，摇了一整夜，波比在士婆婆怀里都要转晕了。艾比是怎样想的呢，宣判时，他明显很恐慌，回答缺乏坚定。或许那时他就开始后悔自己冒然的决定了。若真是这样，我当然愿意救他回来。但这真的会是一个好的选择吗，在神坛活了这么久，士婆婆一直奉承着“ 遵从人愿，自我承担” 她帮助太多人了，帮他们实现愿望，但后果全由求愿者承担，士婆婆从不插手，这是原则。结局福祸不一，还有一些在进行中，充满未知。士婆婆想到了奎恩，十多年前，奎恩求着士婆婆把她的孩子降生于一个和善的凡人家庭，也不知现在怎样了，奎恩已逝，剩下的都要那个孩子自己承担喽。但艾比不一样，士婆婆对他是有感情的。她把艾比当成自己的孩子，默默守护着。

隔天晌午，士婆婆就被领去行苦役，罪名是 陷害罪。好在士婆婆年迈，再加上乔娜求情，被派去垃圾场做垃圾分类，无期年限。不过，倘若做的好，十年左右尚可解放。士婆婆是很头疼的，垃圾分类近期才开始实施，她看着干垃圾、湿垃圾的标志，全然不知所措。乔娜有时候会偷偷给士婆婆写一些垃圾分类的小贴士。众神知道士婆婆行了苦役，都渐渐开始在家里把垃圾分好类，贴上签子，士婆婆的工作减轻好多。但还是忙一会便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好几次几近晕倒。苦役都是挑战神的极限的。但不管怎样，艾比要回来了。

七

自从艾比将简的封锁解开。简现在可以随意地控制自己的翅膀，肩胛骨裂开也只会出现微小伤口，并快速愈合。

起初，简是难以接受的，倒不是因为不相信鬼神的存在，而是想不到自己就是神。这种感觉十分可怕，困扰自己十多年的秘密就在一刹那间得以解答，况且答案又是那样匪夷所思。

“艾比，我最近总做噩梦。”

“梦见什么？”艾比津津有味地嚼着章鱼小丸子，朝关东煮的小铺子走去。

“我耳边总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我终于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接着就出现一个满脸皱纹，面露愁容的老头子在磨刀，磨刀子的声音很刺耳，而且他不断向我走来，走得越近他就笑得越厉害，简直要在梦里就将我送走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压力太大了吧。老板，要两串干豆腐，金针菇，小火腿，豆泡，面筋。。。。。。”

“还有鱼豆腐四串。”

“要麻酱吗，什么辣？”

“要，特辣。”简和艾比异口同声。艾比来到人间，辣最先占据了他的味蕾。

他们晚上总是会来这条小吃街吃点路边摊，有时艾比也会自己来。每当夜色渐暗，凉风袭来，是最令人倍感孤独的时刻，艾比也一样，他总是在这种时候想到士婆婆和娜娜。想到和士婆婆学做布娃娃，总是被针扎到手，好久好久才做好，然后和娜娜一起去上守护教育课时，偷偷揣进她的小书包。

艾比其实是害怕再也回不到神坛了，他有太多牵挂。但当小吃街上慢慢亮起一盏又一盏灯，香气也渐渐扑鼻而来，这种相思和恐惧的痛楚就会得到治愈。他选择向喧闹奔去，买几串烤面筋和一盒辣辣的煎粉心情瞬间舒畅。

他也观察到这条街上的各色人士。西装革履的商人和老大爷们一般会买一些驴肉酱肚；不惑之年的老男孩两两一聚，坐在路边摆的桌椅上吃着烤串，喝着啤酒，聊着家庭和人生；带着孩子的妈妈和年轻人穿梭于铁板鱿鱼，臭豆腐，烤冷面。。。。。。夫妻肺片家的生意总是比旁边卖酱肚的人好，寂寞的酱肚叔叔就那样眼巴巴地盯着行人。有些人吃着吃着就笑了，有些人吃着吃着就哭了。笑得盎然，哭得肆意。或许这就是生活吧。艾比喜欢小吃街，这烟火气很浓很浓，不知是哪位画家如此偏心，极尽这世间所有颜料为其填色。一条小街将不同层次的人聚集在一起，就像看到了整个人间。

八

“奥利弗，派你把艾比从人间带回神坛。”

“是，主神。”

“乔娜还是把艾比救回来了，”奥利弗咬牙切齿道，“真搞不懂，艾比有什么好，值得她和士婆婆为他付出那么多。”

“艾比一直很温柔很善良啊，而且他不是还救过哥哥吗？”

“你就是被他的小松鼠收买了，救过我又怎样，我不是给了他那么多生命草，也该算还清了。”奥利弗拽下扎头发的皮筋，甩到地上，刚刚过肩的深咖啡色秀发散落下来。

“哥哥真的很帅呐，要是再和善一点就完美啦。”

“小丫头，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奥利弗揉了揉奥利维亚的小脑瓜，奥利维亚还小，今年刚满十二岁。

“去，超想去，我们再去买点辣条囤着吧，还想买点小项链，手链，裙子。。。。。。”一块熊状饼干被塞进嘴里，中断了奥利维亚的话。

“我们不是去人间玩的，只买一小小部分吧。”

迅速换上出门的标准行头，黑鸭舌帽黑斗篷还有黑色衬衣。来到神坛与人间的通道。雾蒙蒙的一片，完全看不清附近的事物。奥利弗只能靠微弱的感应，摸索出艾比离开时的大致位置。

“小维亚，抓紧我，在这儿走丢了，我可找不回你了。”

“我感觉有人跟着我们，有草丛扰动和脚步的声音。”

“应该又是哪个想借机去人间晃荡的神。别在意。”

“就在这儿，快把生命草拿出来嚼。”奥利维亚用手去揣衬衣口袋，忽然一只粗糙的大手夺过小维亚手中还没握紧的生命草，一阵疾风划过，不留踪迹。

“啊！被抢走了，哥哥，我的刚刚被抢走了!。”

“没事，吃我的，我们现在必须要走了，在这儿待久了会强烈消耗生命值。”

奥利弗双手合十，默默念着咒语。

“目标：009 小动物守护神艾比。请指引。”

是一条扭曲的时光隧道，奥利弗忽然感到右臂承受着莫名的重力，像什么东西猛地挎上去。小维亚正低着头紧握他的左手。等等，这儿还有一个人，奥利弗刚想转过头去看，3，2，1，他们到了目的地。

奥利弗被吓了一身冷汗，来回用眼睛巡视第三者的存在。但一无所获。

“淡淡的桂花香气，我喜欢这里。”

奥利弗和奥利维亚来到了大理古城。

九

简的父母察觉到简难得有要好的朋友。又得知艾比外出一人打工。特意挑选假期几天时间，带着简和艾比去旅行。

但艾比开始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虚弱。只有在越宁静越自然的地方，这种感觉才会显露出来。那天他们一起爬苍山，艾比竟然出现了高原反应，爬到一多半，体力就严重不支。要知道在神坛的时候，都是和奥利弗比谁能更快爬到山顶。而且艾比每次都会赢。

终于在坐索道时，艾比借助一丝微弱的阳光，看到自己双手的手尖完全透明，一缕微小的碎片开始飘散各处。嚼了两颗生命草，在下索道时，手恢复了原状。

傍晚四口人吃过晚饭，是念了好久的菌菇火锅，超级好吃，而且有很多稀有的蘑菇。

“简，我和爸爸有些累了，先回民宿休息，你和艾比好好逛，有事情给我和爸爸打电话，我们随叫随到。”

“好，我们应该去酒馆听会歌就回去。”

“嗯嗯，你们小心点，注意安全，别走散了。”

简朝父母挥挥手，拽住艾比的胳膊朝 “大冰的小屋 ”奔去。“你一定会喜欢的。民谣没有人会抗拒。”

屋子真的好小好小，小到每个人都要挨在一起。墙上贴着酒馆卖唱的各个歌手照片。昏暗的灯光，营造温暖的气氛，屋外下起酥酥小雨渐渐变大变大。每个人的心在无形中都贴得很近。大家都是有故事的人，但此刻我们不再诉说自己，我们在民谣的歌声里找寻自己。

艾比忍不住落了泪，他打心底感觉幸福洋溢。而且他好喜欢民谣，旋律一出，他就深陷其中。这些歌手里，他最喜欢幡子，他喜欢他的嗓音，喜欢他原创的歌曲，喜欢他的幽默。

“想听 和你在一起 ！”简在艾比旁边大声喊出来。

此刻轮到胡子唱，不免先调侃了几句。毕竟歌名读起来深情，歌曲却是那番虚情假意。可简心里最清楚，歌名是喊给艾比听的。她真希望这样的时光永不流走。

但外面下起了雨。

十

“还好戴了帽子，这里竟然下雨了，我们还有多久能到啊，哥哥。”

“很快，我已经强烈感受到艾比了。”奥利弗在一家酒馆门前停下了。

“要听歌吗，四十块一位。”

“不，我等人。”

“我想和你在一起，直到我不爱你，宝贝，人和人，一场游戏，我愿意为你死去，如果我还爱你，宝贝反正活着也没意义。。。。。。”

奥利弗，是奥利弗，艾比能感应到他。就在屋外。

“我出去一下。”

奥利弗脱帽示意艾比，三人瞬间移动到一个偏僻的街道口。

“主神派我接你回神坛。”

“为什么，我的刑罚还没到年限。”

“是娜娜姐姐和士婆婆救了艾比哥哥。”

艾比一脸疑惑，他想不到是用何种方式能解除这板上钉钉的判刑，解救水深火热的自己。

“别想那么多了，艾比，回神坛就全都知道了，而且你现在很虚弱，娜娜说得对，你在人间待十年，是送死。你使用魔力了？那屋子里还有一个神吧。”

“嗯，魔力消耗我太多能量了。另外那个孩子一时半会儿我说不清。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做了一件错事。”

“我们走吧。”

“我还是道个别吧，虽然因为她，害我生命力消退，但那孩子帮了我很多。”

艾比淋了一身雨，回到小屋。这一路上，他心情忐忑复杂，他为自己被解救长舒口气，却又有几分留恋人间，留恋陪伴自己的简，尤其留恋今天。但一想到要见到娜娜和士婆婆，这种眷恋就被雨水逐渐冲淡。

但他没找到简。

十一

“我终于找到你了，”七个字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只表露出愤怒这一种情感。接着，猛地扑过来。简在跑，一直再跑。后面追她的是一个杀气冲冲，满脸愁容的老头，但他速度一点也不慢，动作极其灵敏，他还会飞，就像一头秃鹰。简在梦里见过他:满脸愁容的老头，磨着刀，发出刺耳的声响，朝她走来。距离很近了，脚下溅起的水花越来越大，还差一点，就一点，老头就能抓到她了。简被枷锁固定住，不断挣扎，却毫无用处，翅膀变成刀子向老头射去，老头却刀枪不入，径直朝着简走过去，手里握着刚刚磨好的刀子。老头粗糙的手指刮到她的后背，留下一条口子，简展开翅膀，飞上天去，但是雨水浸湿了羽毛，根本飞不高，一点点下坠。越来越近了，老头正举着刀子，朝心脏的方向刺去。从空中抓起简，升高再升高，毫无征兆的，松开了手。简不断下落，要到地面了。我会死去吗，就这样死去吗，今天真的很值得留恋呢，艾比，我还没有和你道别。刺进去了，正中心脏，老头笑了，嘴角裂开，露出古堡垛口一样的齿缝。刀尖，刀刃，刀柄。血顺着刀流淌，意识不断模糊，“我不懂，为什么杀我？”“因为你母亲奎恩，不想自己和凡人私奔的事情泄露，将我推下神崖，命不绝我，我卡在峭壁的一棵树上，我是一步一步爬上去的，好几次要掉下去，却总有一只秃鹰护住我，我发誓只要我活着爬上去，我一定要复仇。可惜啊可惜，你母亲还是死了，但不是我干的，我仇没能报，只能找你了。因果循环，谁也跑不掉。”

“简，简，你快醒醒！”感到身体在剧烈晃动。微微睁开双眼，是艾比。

简下落时，被艾比接住了。奥利弗去追老头，也就是钟大大。

“小维亚，简就拜托你了。”

“嗯！交给我请放心。”

钟大大飞得太快了，奥利弗怎么也追不上，迫不得已，只能用魔力，绯红色闪电从手中升起，与天相接逐渐积攒力量。“住手，奥利弗，你这样做会害死钟大大的。”“可是他刚刚就要杀人。”“冷静一点，我们可以用捕鹰网抓他。我们历练的时候，不是捕过秃鹰吗，钟大大现在就和秃鹰一样。你注意看他的飞行轨迹。”

艾比和奥利弗从两个方向夹击，同时追捕，钟大大体力已快到极限，眼看要抓住了，一头秃鹰从天而降，接住钟大大，飞向远处。奥利弗唤起闪电，射向秃鹰，没中，艾比燃起藏青色火焰，大火喷涌而出却因雨水，能量不断消减。

钟大大逃走了，抓不到了，其实不如说，他回家了。

哪有什么钟大大一步步爬回悬崖，他连有幸卡在树梢上都没做到。奎恩推下他时，他就坠下摔死了，但他怨念太深了，魂死念存。一只秃鹰被怨化了，它成了他，只是今日怨气消亡了。它变回了它。

十二

那天过后，简就一直昏倒在病床上。艾比没等到她醒来就被遣送回神坛了。不过，他给简留了一份小礼物，是一个半岛铁盒。打开盖子，里面会浮现出一个带有翅膀的女孩，盒子底部刻着一行字:简，你是真正落入人间的天使，过着我苦苦寻觅的生活，愿你安好，我们未来可期。

回到神坛的艾比得知士婆婆为了自己正行着苦役，毫不犹豫加入到垃圾分类的苦刑中。士婆婆用都快睁不开的老花眼瞅到了艾比，百年来第一次落了泪，汗水不断与泪水交融，满头银丝渐渐掺入黑色，皱纹减轻了，皮肤光泽了，一道耀眼的光芒射进士婆婆体内，士婆婆重生了，回到了十八岁。

士婆婆真幸运。神坛有个规定：获得重生的神不用为过去的自己承担刑罚。目的是忘记仇恨和罪过，迎接未来崭新明朗的生活。

真是皆大欢喜，就是艾比给士婆婆从人间带回来的老年布鞋送不出手了。留着士婆婆珍藏吧。艾比还为乔娜准备了大捧的蓝玫瑰，里面埋藏着一个小礼盒，是一条玫瑰金色的爱心锁骨链。为自己带回了几本诗集，顾城、海子、木心。都是简倾情推荐的。

不知道简现在怎么样了？

十三

“他会在那儿吗？他会在那儿吧。”车还有几分钟就要到站了，步子渐渐变大，加速小跑起来。“在，不在？”每次脚尖点地的瞬间，简便在心中念着。就像是自己的步子决定了艾比能否停留在车站而不是艾比自己。简在马路的另一侧，车站正对面的位置停下。在。这是步子给她的答案。

此刻阳光正好，艾比全身闪闪发光。

简注意到地上依旧没有影子，却仍毫不避讳地奔过去。身体慢慢变轻，双脚已经开始离开地面，后背肩胛骨的皮肤开裂了，口子正一点点扩大。暗红色的鲜血缓缓流出，浸染了应运而生的翅膀。

飞过去了，飞向了一片虚无但仍旧发光，存留微弱生命力的神明。

结

一头秃鹰在人间与神坛的交界处翱翔。说是交界，其实这两个地方没什么不同，一样炫彩斑斓，洋溢情感。艾比一直向往人间，却忘了神坛就是换了一种方式的人间。它有时仅是不露声色，但它一直潜藏其中。

潜藏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