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我一直记在心里,他不是我的亲人,于我也没什么恩情,但是他活着的时候觉得他很亲切,离去的时候觉得很悲哀,对他有一种亲人般的敬意,虽然我并不喜欢他。
志唐老爹体型垛实,皮肤黝黑,一双张飞眼,嘴唇宽厚,配上自来卷的发型,有点像印度人。很多孩子都惧怕他,甚至他大起嗓门来,有的大人也有几秒钟范怵,而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没有威力。对小孩他只会瞪眼凶两下,过一会说不定就和孩子玩到一块去了。他是个鳏夫,无儿无女,虽有几个侄男侄女,都不甚敬重他,所以他可说是无所依靠,吵嘴打架是没有帮手的,和任何人只有嗓门狠的份,谁都不会真的怵他。
话说回来,志唐老爹其实很和蔼可亲,他经常以老顽童自居。他念过两年书,当过兵,也走过码头跑过江湖,所以他嘴里的故事很多。我特别喜欢听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
老爹和我爸可以说是莫逆之交,他很喜欢我爸的为人和办事能力,财力物力上不说,从情感上来看,他对我爸比对他俩侄子可亲多了。老爹总喜欢到我家来闲聊、蹭饭,我父母也从未嫌弃过,我们几个孩子也习惯了,好像他就是我们家爷爷一样。就是有一点不喜欢,老爹吃香忒难看了,吃什么都会砸吧砸吧嘴,还喜欢边吃边说话,搞得口水乱喷。这可能是唯一让人喜欢不起来他的地方。背地里我们总说他是猪八戒。听说老爹的婚姻缘也像猪八戒——他曾有个女人,就像高小姐嫌弃猪八戒一样不要他了。
老爹是退役老兵,生活上有点补助金,还有两亩田,有自己的一处茅草瓦屋,衣食住行上没有什么大困难。体力好的时候,老爹也会和人家换工、帮工来种好自己那两亩田。平时似乎没人担心他的生活冷暖,一旦他有个头疼脑热了,周围人既担忧他病倒了无人照料,又想看看一个鳏夫到底如何度过难关。好在老爹身板一直挺硬朗,我都不记得他有生病过。
我还依稀记得老爹家那黑洞洞的茅草瓦屋,大门朝西,朝北开了扇小门。他家大门常年不开,到他家都是进小门,小门一进就是厨房,厨房里乱乱的黑黑的,让人不想也不敢再往里看堂屋和其它房间了。但是,老爹的屋子就像是宝藏一样,我家经常缺个什么东西都能到老爹屋里找到,什么砍刀斧头,生姜八角,老爹在屋里一番找就能变出来。
我上初二时,我爸把村上电动站地盘承包了换了个新机器开了个大米加工作坊,就此老爹给了我爸一个吴厂长的称呼。吴厂长后来需要帮手兼作保安,老爹是合适人选,于是受雇于他。那时候,我终于承认老爹有时候讲的故事让人觉得他是牛大胆也许不是吹牛。电动站离汪龙村和我们村都一段路,很孤单,而且是个事故多发地——据说曾有好几个孩子就是在电动站下面的水沟里淹死的,还曾是个坟地——建电动站的时候挖出来许多白骨。晚上敢走电动站路过,我都觉得他是勇士,何况他还在机房里守夜睡觉。他还经常和我们说夜里谁谁谁去敲他门——那都是已故的仙人,还有野鬼闹腾他……天啊,他说的那些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真是有些佩服他的胆大了,又替他捏把汗——可不要被鬼抓了去。虽然我坚信无鬼论,但还是挺信老爹说的。
就是这样一个大嗓门大胆子的老爹,忽然病了,说是肝上有了毛病。老爹早就说过,有一天要是病倒了,他就喝药水自绝。所以当他躺在那个由政府资助侄子帮助建盖的亮堂的砖墙瓦屋里的时候,人们提醒要把他屋里的药水都收走。老爹在床上哼哼了几天,侄子们也就随意看看,不重视也不怨气,似乎老爹的生死由天。然而,老爹的死讯和老爹病倒的消息一样让人震惊!据说有人早上从他家窗前过,顺便向里望了一眼,竟看见他坐在床头,身体前倾,头耷拉着,脖子上背着一根带子,舌头已经吐出来了。这样的惨状,让人们心里些许悲凉,惊恐又同情。
人们如上天一样有好生之德,可能也想象过一个老鳏夫病倒卧床的惨状,却没有理解和认同过一个孤独者的自绝意图。与其让他被病痛折磨于床榻,还得不到照料,选择放弃生命不是他的解脱吗?最后关头,老爹还是一如既往的勇敢,勇于面对死神,没有贪恋苟延残喘。可是,还是感觉挺悲哀的。
老爹走后,村里少了个呱噪的人,也少了许多乐子。我甚至还经常想起他总说小伶芝干嘛干嘛了、怎么怎么了这些,还怀念起他每每夸我逗我时流露的喜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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