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星

一  预言

清幽的夜。

月朗星稀。

几颗星儿如璀璨的宝石镶嵌在深蓝的天幕中；一轮皎洁的圆月，像一艘银色的巨轮，在漆黑的夜之海洋中缓缓行驶着。

洁白柔和的月光徐徐洒下，轻轻飘落在这夜色中沉睡的古老的哈摩尔王国的广袤领土上。

整个世界都沉醉在光和暗编织的寂静之歌中。

突然，一道狭长的白光，闯入宁静的夜空，在天际中划过。

夜空的平静被打破了。

它在风驰电掣，但又悄无声息。它虽然只是一道柔和的光带，却能激起人心的波澜。

人们都在猜测：它是什么？它是飞驰着的华贵车骑，上面载着掌握命运的主神，抑或是冲天的狰狞魔兽，正驮着邪恶可怖的魔君？它究竟是神的使者，来传达天界的福音，或者是恶魔的诅咒，来宣告厄运的灾星？

它来去匆匆，就像流浪的过客，很快就消失在远方的天空中。

天空又恢复了宁静。

在月光的点缀下，静穆的王国宫殿显得华丽而幽深。

但是，随着年老的占星师哥鲁斯的闯入，寂静很快被喧闹声驱赶出去了。

“陛下，大事不妙了，陛下！”这个老年人根本不顾什么宫廷礼仪，推开阻拦的侍卫，径直闯进后宫前庭，冲到刚从内殿走出的国王跟前，一直用他那沙哑的喉音大声叫嚷着。

“什么事，我的导师？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慌张？”因为哥鲁斯是国王自少年时就十分尊敬的老师，因此王压制着不满情绪，对他的无理行径予以特别的宽容，平和地问道。

“大祸临头了，陛下！灾难马上就要降临了！很快，死神将从天而降，整个世界都会将被天火焚烧，河流将会蒸发，大地变成焦土，所有人都将陷入痛苦和绝望的深渊，成为地狱里爬出的恶鬼的奴隶！”老人激动地高声说道，似乎他所说的灾难即刻将会降临。

在场的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老人。他们交头接耳，悄声议论着，几乎都认为真正将大祸临头的是这个突然发疯的老人。尽管他是国王一向敬重的启蒙老师，是国民们都十分尊敬的大臣，是在全天下都享有盛誉的先知，但是他这次如此大不敬的举动，很可能会激怒国王而惹下杀生之祸。“再仁慈的狮子也是狮子啊。”有人这样小声议论道。大家都在暗暗地为他的胆大妄为捏着一把汗，担心国王会在盛怒下对他作出残酷的决定。

“什么灾难，我亲爱的导师！我们刚刚取得了伟大战争的胜利，克里斯人被我们打得大败，他们的国都被我们占领，他们的国王被我们俘虏，他们的人民成为我们的奴隶，他们的财宝被搬运进我们的仓库。唯一的劲敌已经在我们宝剑面前倒下，剩下的贼寇闻风丧胆，纷纷臣服。我亲爱的导师，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即使地狱的魔王苏醒，凭着我们英勇骑士们的铁骑与宝剑，我们伟大的魔法师们的强大魔力，也能将他赶回去。我们有什么好害怕的？”国王语气仍旧平和，但声音提高了一些，不满之情也渐渐在脸上显露。

但是哥鲁斯并未注意国王的脸色，继续我行我素地高声说道：

“愚昧的人类啊，

你是多么无知，多么傲慢！

你们自私、残酷、血腥的暴行，

只博得魔鬼的赞美和欢心。

从来繁华的人间，

只是诞生罪恶的摇篮，

与黑暗的源泉。

光明的真神早已宣判，

决定降下灾难：

封印在暗黑深渊的鬼怪，

已从异界释放，

在不久的未来

那恶煞必将自天而降，

用它邪恶的双手，

将世界拉近地狱的边疆。

它带来炫目的光芒，

迷失世人的方向；

它发出震裂的巨响，

惊破众人的胆囊；

它放射炽热的岩浆，

烧尽人世的沃壤。

世界，

将在宇宙之中永远消亡！”

二  厄运

广漠，孤寂，虚无。

宇宙，只有无边的黑暗。

宇宙空间是一片永恒无际的黑暗海洋，单调、冷清的黑色弥散着，没有尽头。而那些凌乱地散布在各个方向的摇弋星点，似乎只是为了加深这黑暗的颜色而故意布置的。

没有光，只有纯粹的黑暗并不可怕；若在黑暗中掺杂进若隐若现的微光，倒加深了人们的恐惧。

宇宙航行充满危险，恶运随时会从隐伏着的黑暗中向人袭来。“诺亚号”飞船就不幸遭遇了它。飞船行驶过这片星域时，受到远方超新星爆发的冲击，失去了航向，机能也一度失灵了。在技术人员的紧急修复将要完成时，飞船与一颗小行星碰撞了。这个无情的大石头在飞船尾仓撞开一个大洞。很快，大大小小的物件和人类尸体便如流水般随着四射的金属碎片和小行星碎块一齐散落到冰冷的太空中，一些含水分的东西瞬间就在这极寒的环境里冻缩成硬块了。

灾难中往往隐藏着幸运。

在飞船西仓的一个小房间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婴儿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这时，男人正笨拙地轻轻拍打着怀中在襁褓里熟睡的婴儿，口中轻轻地发出“呜呜”的声音。他还是婴儿的时候，母亲也曾哼着歌儿，哄他入睡；然而那歌儿他早已忘却，只能温柔地发出单调的声音帮助小家伙入眠。婴孩终于睡熟了，小嘴却不时抿动着，似乎正在咀嚼着甘甜的睡梦。

男人轻轻地将婴儿放在沙发上，自己靠在旁边呆坐着。

刚才的混乱，惊动得宝宝大哭大闹，现在他却那么安详地睡着。

难道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连男人也不禁产生了错觉，恍若刚刚只是经历了一场噩梦。

终于……睡着了么？他舒了口气。

睡？也许他也应该睡一觉吧。折腾了这么久，他累了。早在地球时，他就已经觉得很累了。战争、动乱、饥荒、暴力、劫掠……简直糟透了。现在，地球上的一切终于全部都结束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然而……

累了，就应该好好地休息。

男人渐渐合上了眼皮。

突然，他触电似地惊醒，慌乱地四面环顾着。

一片死寂。

只有墙上的求救信号灯在不厌其烦地一闪一闪着。

男人看着灯，苦笑着。

求救？宇宙茫茫，谁能碰巧接受到这信号呢？等收到时，能赶来么？飞船的生命维持系统在碰撞中受到严重破坏，渐渐难于运转了。这能坚持到救援的赶来么？

可是求救……还是由着它吧。

死……真的可怕么？

男人对这个想法感到有趣。

他认为应该是可怕的。

但是，其实他们应该早已死去的，随着故乡地球一同……

死亡，是所有生命的归宿吧。记得有一本书上说，人们的命运，如同星宿的轨道，在亿万年前就已定下，是不可能改变的。如果这个命运指的是“死亡”的话，这句话是正确的。

人们逃离地球，就能摆脱死亡的命运吗？

命运终究是无法改变的。

想到这里，男人嘴角泛起一丝惨淡的苦笑，终于沉沉睡去。

睡吧，用沉睡来等待永远的沉睡……

三  星惩

它来了。

在人们始料不及时，它悄然来了。

在人们互相争战时，它恰巧来了。

在人们寻求解脱时，它终于来了。

它的到来，让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权力、财富、荣誉、地位，在它的冷笑中都化为尘土。

正义、信仰、理想、操守，在它的嘲笑中都随风逝去。

亲情、爱恋、友谊、仇恨、悲伤、欢乐、悔恨，在它面前都成为幻影。

人们剩下的，只有绝望。

因为它默默地来了。

人们求生的本能，却令他们乱成一团：有慌忙四处逃生的，虽然明知无路可逃；有静坐不停祈祷的，哪怕明知没有神佛；有到处破坏寻求发泄的，也是于事无补……

它来了，人们又将何去何从？

它将带来耀眼的强光，以迎接黑暗的降临；它将带来熊熊的烈焰，去驱散大地的温暖；它将带来腾空的云朵，来遮蔽灿烂的阳光；它将带来巨大的震动，为创造永久的寂静。

它慢慢穿透厚厚的云层，朝着大地急速奔来。

它最终还是来了。

四  星空

呼，这迷人的星空！

钟明仰头看着眼前这明洁美丽的银河，心中不禁发出感叹。

倚在他身旁的儿子已经睡着了。

点点星光悄然洒在他恬静的脸上；微风徐来，轻轻拂动他额前的长发。这微细的干扰似乎令他不能安睡，他的脸略动了动，像要醒来了。

他终究只是换了个姿势，把脸深埋在父亲怀里，又睡去了。

钟明轻抚着儿子已然触到肩膀的头发，笑了。

“像个女孩一样。”他想道。

这时，风忽然转大了，夹带着些沙屑，没头没脑地打在他们身上。

山间的风，是冷的，虽然是在这暑气未退的夏末。

儿子开始不安分地在父亲怀中乱动起来，终于被这冷风吹醒了。他不情愿地把头从父亲怀中抬起，揉揉眼，睡眼惺忪地呆看着父亲。

“翼儿，风开始变大了。我们回去吧。”钟明以为儿子想回家了，便说道。

翼儿没有回答，只抬头望着星空。

“爸爸，能给我再讲讲您的故乡吗？”一会儿后，他说道。

“我的故乡？我实在不知道再讲什么好了。”钟明已和儿子讲了许多故乡的事情，一时想不起还能说些什么。

“呃，比如，刚才您讲的那个故事，那个叫哥鲁斯的占星师后来怎么样了？”

“那个不是故事，”钟明笑了笑说道，“哥鲁斯是实有其人的。他为了劝谏国王停止征战，便在那个彗星来临之夜，作出了那个预言。他未必相信天空的星宿能预示天神的惩罚。可国王是个很聪明的人，他马上听出此中的寓意，发起怒来，把哥鲁斯打入大牢。最后，年迈的哥鲁斯不堪牢狱的折磨，病死狱中。我不是说过么，我们现在所居住的这颗星球的名字，便是为了纪念他而起的。不仅仅是因为他是第一个观察到那颗‘塔纳托斯’彗星，并一语成谶地预言在它再次回归时会撞向地球的人，更主要的是因为他那颗热爱和平的心。”

“塔纳托斯？是什么意思呀？”

“那是希腊神话故事中，死神的名字。要知道，在我的故乡——地球中，习惯用希腊神话中神祗的名字为星球命名。”

“但是，爸爸，我看到有本书说，塔纳托斯是复仇女神派来的使者；因为当时的地球一直发生着战争，就遭到了复仇女神的诅咒，所以才会被它灭亡的。”

“哦？”钟明笑道，“那是迷信的人的说法。事实上并不存在什么神仙。我们乘坐飞船穿越了亿万星空，也没碰上什么神仙鬼怪嘛。”

“我们真的是从地球搬来的吗？”

“是呀。那时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你还没有出生呢。当时你爷爷带着我，还有许多其他人，各自乘坐着飞船，在地球被彗星撞击之前，逃离了。然后爷爷他们就在宇宙中寻找了好多年，终于找到了我们现在这颗哥鲁斯星球，在这里定居了下来。”

“太空旅行一定是非常惊险刺激的吧？”翼儿兴奋地问道。

“大多数时候都很沉闷的。只是刚开始的时候——爸爸那时还是个小婴儿呢——发生了意外，爷爷他们那艘飞船因为故障，撞到了一颗小行星，许多人都在事故中死了，只有你爷爷抱着我侥幸逃到一个封闭性很好的小房间里。后来幸亏其他人的一艘飞船因为较迟从地球出发，接收到了飞船发出的求救信号，赶来救了你爷爷和我。当时我还太小，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爷爷也很少跟我说这件事。后来和飞船上的人一起在星际中漂流，就再没有发生过什么紧急情况了。很平淡地过了好多年，后来就来到了这颗星球。”

“哦……”翼儿没有听到他向往的太空冒险故事，有些失望。

“其实……”

“嗯？”

“其实是不存在什么复仇女神的……”钟明尽量想说些儿子感兴趣的话题。

“刚才您讲过了。”父亲的话并没有引起翼儿的兴趣。他看着远处夜空下灯火辉煌的城市，嘟囔着想打断父亲。

这城市，只有夜晚站在高处远远望去，才是美丽的。

“人们发动战争，绝对是错误的，但不可能有什么神来惩罚人类。塔纳托斯的出现完全只是偶然。但是因为地球上的人们只顾着打仗，没什么人去关注天空中的危险。虽然许多国家的科学家都一再警告，可是各国的首脑们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如何征服对方身上，没有人理会。直到彗星已进入地球轨道，已无法阻止它撞向地球的时，这些人才慌了神，但是又有什么用呢？幸而一些反对战争的科学家们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建造了一座和平的城市，他们预测到了将要来临的危险，制造了许多艘飞船，准备逃离地球，寻找新的家园。最后一个大军阀发现了这个城市，于是下令要征服它。在他们攻占下城市之前，几乎所有人都乘坐飞船离开了地球，那时离地球被撞只剩几个小时了。当然，我们就是其中之一。”

“有人相信星星是能决定人们的命运的。于是便出现了占星术。”看到儿子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他接着说道，“但是人类通过观测星星来了解自己的未来，事实上不就是相信自己吗？所以，相信星星能预示未来，不过是相信自己能掌握命运。命运，一直都是掌握在人们自己手中的。无论星星如何，能够改变自己命运的最终只有人类自己。”

“哦。”翼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翼儿，你是相信星星呢，还是相信自己呢？”父亲问道。

儿子眨了眨眼，呆望着父亲。或许他的确没有听懂吧。

“好了，很晚了，我们回去吧。”钟明说道。

“好的，爸爸。只是，塔纳托斯还会再来吗？”翼儿站起来，忽然问道，随后便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又一阵冷风吹来。弥漫在空气中的硝烟与血腥混杂而成的气味更浓了。尽管人们早已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