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

作者: e769e3055aa1 | 来源:发表于2019-08-19 01:12 被阅读1次

    夜深了,已是子时。自此高山向下望去,人间沉在一片茫茫黑暗之中,什么都望不到。倒是天宇澄澈,繁星闪烁,此刻的夜空是比寂寂人间生动了许多。

    此山高绝,若是白日,于此山崖可小众山,览天下。碰上云雾缭绕时,置身此绝顶,当真如临仙境。

    白日里,应当自山崖向下望,可饱览一片大好山河,黑夜中,就应当抬头望向天宇,浩瀚星夜,空阔辽远,兀自闪烁的明星又仿佛伸手可摘。

    此刻,就有一个人抬头在望那浩瀚星夜。这个人着了一件斗篷,这是一件带着帽子的宽大斗篷,斗篷是黑色的,和此夜一样黑。他全然藏在这样一件斗篷之中,几乎和苍茫夜色融在一起,远远看,他仿佛只是伫立在崖边的一块怪石。

    不仅他的身体藏在斗篷里,他的脸是也藏在一块黑铁面具之下。面具是将他的面容全部都遮盖了,只留下那一双深邃的眼。

    此刻,这样一双眼,正望着天,望着星夜。

    “今天这夜,倒是挺美。”

    他自语罢,陡然一个跃,竟跳下山崖,向深渊中落下。但见,他那宽大的斗篷因灌风而鼓涨,一如飞鹰张开巨翼。

    此人是来山崖寻死的吗?

    自然不是。暗堂杀手榜第一位的夜影自然不肯就这样摔死。他落了三丈,便踩在了一块石板上。这石板也就方圆几尺,石板之外,仍是万丈深渊,跌落下去必定粉身碎骨。是夜,伸手不见五指,要在坠落悬崖时寻得这么小的一块石板,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这件事情对夜影来说并不难,这些年,他已无数次踏足这石板。夜影每次来时,都是深夜,就算闭着眼,他也能安然落在这小石板上。

    他面前,是一个巨大石门,这就是暗堂的门。夜影抬起手,铛铛铛,叩着石门。

    石门缓缓打开,门中那红热的光如浪涛一样冲向夜影,也冲走了夜影身旁的黑。

    开门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佝偻老人,这老人满脸皱纹,柏树皮也似的,他冲夜影一笑,说道:“来了老弟!”

    这个老头儿,当夜影的爷爷也绰绰有余,他偏偏喜欢称夜影做老弟。这样,或可令他自觉没那么衰老。

    夜影向他点点头,便随他踏入了暗堂之中。

    暗堂叫暗堂,却一点都不暗。山壁上被凿出许多凹洞,其中置着长明的油灯。这样的凹洞总有上千个,暗堂是在山洞中,不见天日,白天是也要靠油灯照明,一日间烧去的灯油不可胜计,在暗堂中,专门负责为油灯加油的人就有十余之多。

    暗堂是在山洞之中,只是,这里没有半点山洞的样子。哪个山洞能有这般富贵豪华?

    甬道的地面,铺着黑色貂绒,貂绒光亮润泽,一眼便知这是上等货色。奈何这里是暗堂,上等貂绒也只配当地毯,被人踩在脚下。

    甬道两旁,摆着红木多宝架,架上,全是价值连城的古玩。宋是亡了,其时的瓷器倒留下不少。定窑的白瓷,景德镇的青瓷,什么牛头尊,鱼篓尊,太白尊...此处是应有尽有。不知情者,还要以为暗堂是做瓷器生意的。

    暗堂自然不做瓷器生意。这里的生意,是要命的生意。客人来买的,是仇家的性命。

    世人皆可杀!这便是暗堂向客人的承诺。无怪乎暗堂口气如此之大,它的背后,是人间最强的势力——玄天会。

    甬道很长,要走很久。那看门老头是陪着夜影一起走。他向夜影笑道:“老弟,好久不曾见你了。让老兄我想念的紧啊!”

    老头热情的笑着,仿佛他真的很想念夜影。

    夜影心知,他是想念银子。夜影每次领了佣金,总扔一锭银给那老头。

    老头在夜影身边喋喋不休,东拉西扯,夜影敷衍他几句,他是又能扯出一大堆东西。每次来暗堂,这老家伙总让夜影烦不胜烦。

    终于走完了,甬道尽头是百阶石阶,一路通向山洞深处。老头站在甬道口,谄媚笑着,脸上皱纹挤了一堆,他说:“老弟,我还得看门去,你自己下去吧。嘿嘿,你的事,他们都办妥了。老哥哥我祝你这次马到成功!”

    “谢了。”夜影头也不回,走下石阶。

    石阶之下,是暗堂的迎宾大堂。这里,华贵是华贵,却多了几分雅致。堂很大,其中,一个汉白玉雕琢,英武潇洒的男子塑像立在正中。这像,便是玄天会会长独孤北宸的像。环绕塑像,是山石堆砌的锦鲤池。夜深,池中斑斓锦鲤是也不怎么游动。池中水并非死水,而是从山泉里引来的活水。一条引流小河流过大堂,河两旁,竟种了许多绿竹,绿竹挺拔青葱,与山间生长的竹并无分别。在山洞中养竹,竹不见天日,安能成活?暗堂财大气粗,竹叶黄了,便换一批竹子,这不算难事。

    堂中,置了许多红木桌椅,其上,或有笔墨,或有琴棋,或有酒茶。无论谁来此,总能找到一处自己喜欢的座位。

    夜影座处,是摆了许多古籍。夜影喜欢读书,他总会坐这个位置。

    大堂中,并非只有夜影一人。还有一个白衣白发白眉的人,说来奇怪,这个人,头发眉毛全白了,面容却很年轻,皮肉细嫩,像二十来岁的模样。他坐在棋桌上,兀自凝神,研究着桌上的残局。

    夜影向他招呼道:“白兄,好久不见。”

    那白发人是也冲夜影一笑,客气道:“影爷,你来了。”

    这白发人姓白名川,是暗堂的银钱使,专门负责收发银钱。白川此人与夜影脾气相投。他不喜多言,性情温和,而且,和夜影一样,他睡得很晚。

    每次夜影来暗堂,总能见他坐在桌旁下棋。时日久了,两人便熟稔了。

    只相互打声招呼,二人便各自不再多言,一个下棋,一个看书。

    虽在洞中,却有许多灯火,看书不成问题。夜影随意捡了本书,是的易安居士的词集。易安居士的词,他已读了很多遍,此刻,随意读来,打发些时间,倒也不错。

    谁伴明窗独坐....影也把人抛躲....好个凄凉的我。

    夜影总觉得易安居士有些矫情,夜读诗书,安然自在,有甚凄凉?

    他正读着,忽然听见一声女子的娇嗔:“影爷,奴家等你好久了。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来人是一个女子,她着了红绸衣裙,这衣裙也太红,太艳,灯火掩映下,倒让人觉得有些怕,毕竟血也是这般红,这般艳,若说她的衣裙是拿鲜血染就,应当也会有人相信。女子很年轻,也很美,只是脸上涂抹的脂粉太厚,面容白得无有人色,倒是她的唇一如她的衣服,鲜红如血。

    她拿着一卷书,扭捏着腰肢,风骚的走来,脸上尽是妩媚的笑容。她轻轻拉开一把椅子,坐在夜影对面。这女子,是暗堂的迎宾使,她唤做红花。

    红花将手中的书卷递给夜影,道:“影爷,这是你要的东西。”

    夜影放下易安居士的词,接过红花递来的书。此书封面上,只有两个字——佛爷。

    夜影向红花道:“多谢了。”

    红花娇羞一笑,朱唇轻扬,真媚到骨子里去,她道:“影爷,你是该多谢谢我呢!你这么晚才到,是扰了我的旖旎春梦呢!你说说,要怎么补偿我?”

    夜影道:“在下告辞,不扰迎宾使再续美梦了。”说罢,他起身便走。

    红花望着夜影离去,嘲讽一笑,道:“臭男人,不解风情!”

    夜影离去,红花是径自来到白川身边,嗔道:“你这呆子,还在下棋!快些去记账!划去夜影户头五千两银。”

    白川并不气恼,他只是问红花道:“之前说好三千两,怎么这次要划五千两?”

    红花仍气鼓鼓,说道:“我说多少,就是多少!还不赶紧去!”

    白川向她一笑,道:“好的。”他起身,要去拿账本。

    红花是扯住他的衣袖,怒道:“你就一点都不气恼吗?”

    白川笑道:“红花姑娘,我不生你的气。”

    “姑娘,姑娘!你怎么不唤我做老娘?真是气死我了!”红花向白川肩膀重重锤了一拳,她是真的生气。眼前这家伙,就是不发脾气,像个百岁老龟。

    白川笑道:“老娘,我去记账了。”

    听他这样说,红花噗嗤便笑了,这个笑容很开心,也温柔。她看着离去的白川,心中苦笑:唉,这个家伙...

    夜影拿着《佛爷》,在山中飞驰。他轻功卓绝,目力超常,山路遍是乱石荆棘,他却如履平地,骏马般奔驰着。此刻,他真如一道影子,倏而闪过,连夜风都追不上他。

    夜影喜欢在夜里飞奔的感觉,那是一种莫可名状的自由。山里,林里,城里,村里,浮生已歇,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夜影一人。夜那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跳动,少了人间熙攘喧嚣,这份宁静,实在难得。沉在其中,真是很美的一件事情。

    不过,这夜,太孤独。这该是享受夜之静美要付出的代价。天地寂寂如死,万物都在等着太阳初升才肯活过来。夜影也是人,他难免会觉得孤独寂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人要是觉得寂寞,是该找点事情来排解这种情绪。夜影找的事情,就是杀人。自不能见天日之后,他就成了暗堂的杀手。他专杀恶人,杀那些大奸大恶之徒,正可排解夜中的寂寞。

    佛爷,就是夜影下一个目标。他不知道,手中的《佛爷》已让他多花去两千两银。这两千两对于夜影实在是九牛一毛,他在暗堂的户头中,是已存了十万两佣金不止。这些年,夜影杀了很多人,佣金越积越多,他也懒得去取出来,没钱花时,才去取些。

    这本《佛爷》,记载着广西佛爷的所有信息。他会什么功夫,有几个帮手,住什么房子,养了几个相好,甚至他晚上睡觉的南北朝向,书中都有记载。这样一本书,花五千两银,其实并不算很贵。

    杀佛爷,这笔生意夜影一文钱都赚不到,还要倒贴五千两银,不过,夜影还是要办这件事情。他要为一个女子报仇。说来,那也只是一个做着暗娼营生的女子,草芥一般卑贱的性命。为了这样一个女子,去杀广西佛爷,这种事情恐怕只有夜影才肯做。

    在广西,无论你做什么营生,都要去逍遥堡拜见佛爷。得到佛爷首肯,你的生意才做的起来。走镖、卖马、赌档、青楼...什么生意,佛爷都有插手。在广西,人们或许不认得尚书,却一定认得佛爷。

    佛爷为什么能有今天的威势?这都得益于他老子当年在玄天宫伺候玄天会会长独孤北宸。

    佛爷受了老子的益,傍上了玄天会,他的逍遥堡才壮大至今时今日这般模样。

    既然逍遥堡与暗堂都依附于玄天会,佛爷自然是可得知夜影要杀他的事情。

    夜影深夜去暗堂取书后,只过了三日,佛爷就已知道索命的阎罗要来寻他。不过,他在江湖中叱咤多年,这事,还不足以让他失措。

    此刻,时值正午,逍遥堡逍遥大殿之内,佛爷正高坐堂上。左右下首,坐着他这些年招募的武林高手。

    佛爷今天已五十岁了,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只是,他人越老,心却越热,他还想让逍遥堡再辉煌五十年。

    权贵者,人到中年,大都发福。佛爷却是个例外,他身形壮硕,熊腰虎背,肚子上没有一点多余的肥肉。这得益于他爱武。如今,已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出手,他却仍习武不辍。佛爷练武,是练精气神。人若每日坚持习武,心性便更坚韧,意志更强,欲望是也会不断膨胀。不停练武,佛爷心内的火便不会熄灭。这也是佛爷酒后常向他人吹嘘的道理。今日,会见手下,佛爷仍着一身黑色武服。

    他高坐堂上,一双凌厉的眼扫过左右,他的目光停在左下首第三个交椅上,佛爷洪声道:“老妖,你也在暗堂讨过生意,夜影此人,你知道多少?”

    老妖不算老,三十来岁,当年,他也是暗堂中颇有些声名的杀手,死在他夺命镖下的高手是也不少。

    老妖向佛爷道:“夜影,我只见过他一面,他总是深夜才去暗堂。这个人,总是带个铁面具,是个奇怪的家伙,不过,他的实力不容小觑。当年,我去金陵杀韩万财,盯了两个月也没找到下手的机会。那夜影领了任务,第七天便提着韩万财的脑袋去了暗堂。”

    听老妖如此一说,佛爷是皱起了眉头。

    看佛爷脸有愁容,坐在老妖身旁的黄金剑呵斥一声,说道:“老妖,莫涨他人志气。在座各位成名之时,他夜影还不知在哪玩泥巴呢!”黄金剑抱着自己的黄金剑,神色倨傲,全然不将夜影放在眼中。

    “那夜影若敢来,贫僧这鬼头禅杖便又能多超度一人了!”说话者,人称鬼僧,是个秃头僧人,执一把精钢鬼头大禅杖,话音落,他将手中禅杖重重一震,杖尾竟将地上的青石板震得四分五裂。

    场中,众人随声附和,各自吹嘘,皆不将夜影放在眼内。

    武诸葛很讨厌这群自大的家伙,他们只知动武,没有半点头脑。他摇着羽扇,嘲笑几声,说道:“你们这群家伙,自吹自擂,哪个有真本领,现在便去将夜影的脑袋提回来,为佛爷除此忧患?谁能去?”

    武诸葛如此一说,堂中无人敢应。

    “佛爷,我是想出一条妙计,此计是需得阎爷相助。”武诸葛成竹在胸,向着佛爷与阎爷说道。

    佛爷望向身旁坐左下首第一把交椅者,他道:“阎爷,你说呢?”

    阎爷,江湖人也称他作阎王爷。阎王爷本是阴曹地府中的主宰,执掌众生生死轮回。要谁生,要谁死,都是阎王爷说了算。

    大堂之内,这位阳间的阎王爷,是也有这样的本事。他武功高强,要谁三更死,那这个人便很难活到五更。他正好姓阎,江湖人便都称他作阎王爷。

    阎爷面像凶恶,满脸横肉,满面虬髯,他的样貌,倒真像极了阎王。

    阎爷望向佛爷,他道:“佛爷,我肚子疼!想必是昨日吃了坏牛肉。看来,是无法帮你御敌了!诸葛先生,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话间,阎爷额上冷汗直冒,面容痛苦,似乎他的肚子真的很疼。

    阎爷话音刚落,几声屁响,声震大堂。他竟是不顾身份,当着许多高手的面,大出虚宫。

    “佛爷,我肚子真疼的不行,先告辞了!哎呦,憋不住啦!”阎爷嚎叫几声,捂着肚子飞奔出了逍遥堂。

    佛爷与一众高手,看着跑出去的阎爷,皆面面相觑,堂中鸦雀无声。

    半晌,佛爷才向武诸葛问道:“阎爷怎么跑了?他真的拉稀?”

    武诸葛是也摸不着头脑,他道:“看样子,他的确是吃坏了肚子。”

    黄金剑愣愣望着逃出去的阎爷,小声嘀咕道:“他不会是被夜影吓得吧。”

    阎爷自然是被夜影吓的。他与夜影交过手,那次,他三跪九拜才求得夜影饶了他性命。

    “老子得赶紧跑!妈的,让夜影碰见,老子真得去见阎王了!嘿嘿,那群傻家伙,还想与夜影为敌,等死吧!”阎爷一边跑一边暗笑,他不肯从逍遥堡大门出去,竟是翻墙而过,朝着渡口,一路奔去。

    阎爷狼狈逃走的事情让佛爷心中不快。不过,他并没有那么担心,他的逍遥堡铜墙铁壁,百位家丁持棍棒弓箭在院中守卫,更有许多高手坐镇,加之有武诸葛的妙计,寻一个与自己身材样貌相似者,代自己受死,那夜影应不足为虑。

    佛爷穿着宽大的紫金睡袍,他坐在躺椅上,悠然喝着茶。他所处之处,是偏房地下的暗室,这里极其隐秘,夜影决计料不到,他会藏身此处。

    “他妈的!我何时惹过夜影这煞星?他竟要取我性命。看来,我行事需得再小心些。得找几个高手做掉夜影,这样我才能高枕无忧!”

    这暗室中,是也点了几盏油灯,灯火昏黄,为这方寸之地添了些光亮。此地只有佛爷一人,他闭眼思虑,心中颇觉得窝囊。

    突然,暗室顶上的铁门咚得一声打开了!

    佛爷一惊,只见武诸葛衣冠不整,狼狈从楼梯上滚落下来,趴在地上,生死不知。接着,自楼梯走下的,是一个着黑袍的人,那人走的并不快,一步一个台阶。初时,佛爷只能看见那人黑色的靴子,接着,他便能看见那宽大的黑袍,还有从黑袍中伸出的一只手,一只握着黑铁长刀的手。终于,佛爷是看见了一张面具。

    在这昏暗的地下暗室,这张黑铁面具格外恐怖,那面具上,空洞的两只眼孔中,尽是黑。没人知道,面具下的人此刻会作何种颜色。甚至,佛爷觉得,面具下面,绝不是一张人的面孔,那应该是长着獠牙,青面血口的恶鬼。

    佛爷死盯着来人,紧咬着牙,恨到:“夜影!”

    夜影是也向他道:“佛爷。”

    佛爷冷声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是闯进来了!妈的!那群家伙真是一群窝囊废!”

    夜影道:“不错,是一群窝囊废,不值一哂。”

    “武诸葛,我待你不薄,何故引他前来?”佛爷一指躺在地上武诸葛,痛骂道。

    夜影是笑了,他说:“这位武诸葛真名不副实,他寻来假扮你的人,是我的同乡。佛爷,你该不会陕北方言吧。”

    此刻,躺在地上的武诸葛是羞愧难当,他哪里能料到,那为求钱财假扮佛爷者竟自己想了句慷慨之词:“来吧!动手吧!佛爷我纵横江湖多少年,想不到要死在你这手中!”

    那人操着陕北方言,当着夜影的面说出此句。这下是全露馅了。

    武诸葛本藏在屏风后,欲趁夜影动手时偷袭于他,忽听得那人口出豪言,心中又气又怒,竟不自觉漏了行迹,被夜影所擒。扛不住夜影威逼,这才带他来寻佛爷。

    此刻,武诸葛是打定主意,装死到底。

    佛爷不知其中关节,却也懒得问,他知道夜影武功极高,自己绝不是对手,此刻,若想活命,是需得多费些唇舌。

    “夜影,你杀人不过是为求财。你想要多少钱?开个价!”佛爷故作镇静,是拿起茶,边喝边说。

    夜影冷声道:“不为钱。”

    “那你想要什么?我这里,你什么东西都可以带走!”

    “我只要你死!”

    “我与玄天会关系深厚,你若杀我,玄天会绝不会放过你!”

    “你必须死,独孤北宸都留不住你!”

    佛爷已歇斯底里,气急败坏。他发现,夜影只要他的命!佛爷额上,尽是密密的冷汗,他仍在想着办法。

    佛爷长笑几声,说道:“哈哈哈,好!看来,天要亡我!佛爷我纵横江湖多少年,想不到要死在你手里!”佛爷不自知,他说的话,竟和假扮他的人说得一模一样。

    “只是,老子决不能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弹丸之地!老子要死在天底下!你出去等我!待老子换身衣裳,与你决一死战!”

    佛爷摔去茶杯,怒目圆张,声如奔雷,颇有一股慷慨赴死之气概。其实,他心中慌得要死,他的腿都要抽筋了。他极力企盼着夜影能点头答应他的要求,这样,他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夜影握着刀,站在那里,一声也不做,这死一样的静,已让佛爷把心提在了嗓子眼。

    终于,夜影点点头,道:“好,我等你。”说罢,他便转身走上石阶,出了暗室。

    佛爷如获大赦,他哪里肯与夜影决一死战?单只看见夜影那黑铁面具,他便失去了所有战斗的勇气。这些年,佛爷从未与人动过手,他练武不辍,偏偏胆量都练没了。一个习武之人,未战先怯,那他的武功就算是白练了。

    在暗室之中,有一条通往逍遥堡后山马场的密道。这条密道早就修好了,没想到,今日居然能派上用场!

    佛爷轻悄悄挪开墙边的石板,一个只能容一人爬入的洞口便出现了。他慌忙爬入洞中,向着后山的马场爬去。

    这一切是都让趴在地上的武诸葛看在了眼内。佛爷刚进洞中,武诸葛便跟了上去。

    佛爷听闻身后有响动,心中大惊,他只道夜影要向他的屁股捅上几刀,奈何洞中窄小,无法回身查探,他只得快爬几下,以期夜影的刀不够长,够不到他的屁股。

    “佛爷莫慌!是我啊!”武诸葛小声唤着佛爷。

    佛爷一听是武诸葛的声音,登时大大松了口气,他痛骂道:“妈的!你竟敢出卖我!”佛爷骂人时,手脚也不敢稍停,生怕那鬼魅一样的夜影追上他来。

    武诸葛苦道:“佛爷,小人我也想活命啊!夜影刀都架到我脖子上了,我实在没法子!说来,佛爷你竟能找到这样一条生路,当真是洪福齐天,诸神保佑!”

    佛爷狠狠啐了一口,骂一句:“王八蛋。”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逃命要紧,他不再理武诸葛,只顾自己向前爬。

    两人在洞中爬了一会儿,终于到一开阔处,人是可以站起来了。

    武诸葛点亮火折子,此刻,火折昏暗的光是可让这两个江湖中颇有声威的人都可相互看见。

    他二人看着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对方,心中明白,自己也该是那个样子。二人是满脸苦象,满腹苦水,他们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今日,像个老鼠般爬过这黑漆漆的地洞。

    佛爷扯起长袖,擦擦头脸,问武诸葛道:“夜影是怎样打进来的?你们那么多人手都拦他不住?”

    武诸葛苦笑一声,道:“佛爷,这夜影也太厉害了!他自正门踏入,丝毫不将守卫放在眼中。老妖射了几十枚夺命镖,全被他的大袍子卷了进去。黄金剑的剑被他一刀就砍碎了,鬼僧的玄铁禅杖也是,不堪一击,那哪里是玄铁,跟豆腐一样!什么飞龙鞭、八方拳,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全让夜影放倒了。堡中的家丁守卫一拥而上,那夜影立在正门的太湖石前,喝一声:我只来杀佛爷,尔等莫逼我大开杀戒。他喝罢,一刀将偌大太湖石劈成两半。这下,哪里还有人敢拦他?我见他厉害,便想等他杀假扮之人时出手偷袭,奈何偷袭不成,反被他所擒。佛爷,不是我等忘恩负义,是他夜影太厉害,太厉害了!”

    佛爷悲叹一声,道:“看来,天要亡我!也不知我哪里得罪了这个煞星,他竟非要取我的性命。”

    武诸葛问佛爷道:“佛爷,你要去何处落脚?”

    佛爷摇了摇头,悲戚道:“那夜影入我逍遥堡如入无人之境,我还能逃去哪里?只怕夜影连玄天会都不放在眼内,我实在无处可去,逃得一时算一时罢!”

    武诸葛灵机一动,说道:“佛爷,有一处地方,或可保你不死!”

    “哪里?”

    “医仙谷!”

    一听医仙谷,佛爷眼中突然冒出些光芒,他道:“医仙谷内不得杀人!他们是有这样的规矩!只是...只是夜影他会买账吗?”

    武诸葛道:“万一医仙谷救过夜影的性命呢?死马权当活马医!佛爷你且去看看吧!”

    医仙谷就在桂林郡,离他的逍遥堡不算太远,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去医仙谷,他才有一线生机。佛爷只盼医仙谷能有恩于夜影,夜影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那样,他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自密道出来,佛爷在马场中选了匹上等大宛黑马,此马日行千里,脚程极快,两日之内,他一定到得了医仙谷。

    第二日,夜,佛爷骑着大宛黑马在山林间奔驰,天很黑了,马不辨东西,佛爷是也不勒缰绳,只顾让马狂奔。

    他逃得这样快,只因为夜影就在他身后追赶!

    佛爷拧着眉,心中苦道:“他娘的!这夜影怎么还能追上老子?马儿啊!再快些!不然老子就没命了!”

    “佛爷,你逃不了的。来领死!”

    夜影以真力传音,他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山林中,这声音,比丧钟还恐怖。

    佛爷不敢回头,他觉得,自己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夜影的面具,还有他的刀。

    山路坎坷,那大宛黑马不知踩了什么东西,失了前蹄,轰然摔倒,佛爷一个跟斗,翻下马来,他踩了几步,才站稳身形。没了马,佛爷自己发足狂奔。

    他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狼狈在林中乱窜。佛爷慌不择路,闷头乱跑,此夜无星无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佛爷看不见夜影,只觉得夜影就在他周围某处,或藏在树木后,或躲在山石后,仿佛下一刻,夜影的刀就要割下他的脑袋。

    在山林间辗转奔驰了许久,佛爷突然望见几点灯火,在漆黑的夜里,这灯火格外扎眼。就像行将渴死的人望见了甘泉,佛爷不顾其他,用尽毕生力气,向着那几点灯火处狂奔而去。

    离灯火越近,佛爷心内的希望之火便越强烈。这里有许多草庐,那些草庐前,都有熬药的炉子,此刻,炉上无药,空中却仍传来见阵阵药香,这里一定就是医仙谷!

    佛爷心内激动无比,他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只是,他正兴奋时,身后,一个声音传来:“佛爷,你逃得好快。”

    说话者,不是别人,正是夜影。

    听到夜影的声音,佛爷肝胆俱裂,他忙转过身,连退几步,惧道:“夜影!此地是医仙谷!此地不得杀人!你不能杀我!”

    夜影笑了几声,道:“想不到,你这么怕死。”

    看着夜影手中的刀,佛爷怕极了,那柄刀刀身漆黑,刀锋却极闪亮。此地,立着几个昏暗石灯,那刀锋只映照此光便散发出阵阵寒芒。

    佛爷是绝不想被这样的刀砍中。他不顾身份,泼妇一样喊叫着:“救命啊!有人在医仙谷中杀人啦!快来救我啊!快来救我啊!”

    佛爷一边喊,一边跑,形如疯狗。

    夜影握着刀,冷眼看着佛爷,想不到,堂堂广西佛爷,竟会落到如此可悲的田地,不顾身份,不顾颜面,只想着活下去。他这样的人,视别人的生命如敝屣草芥,对自己的性命却看得比天还重。这样的人,太自私,也太该死。只是,这里是医仙谷,夜影他不肯坏了此地的规矩。

    佛爷疯狂的嘶喊惊扰了沉寂的医仙谷,许多女弟子提着灯笼出了草庐,也有些住在谷内的病人,出了门来看看热闹。不少江湖人认出了佛爷。

    “那不是佛爷吗?怎么如此狼狈?”

    “你看,那人拿着刀,想必是他要杀佛爷。没想到,佛爷也有今天。”

    “他作的恶,罄竹难书。看来,是报应来了。”

    众人各自议论,指指点点。忽然,一道白色身影踏过几座草庐的房顶,于空中几个腾挪,落在了场中。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女子来的匆忙,长发未束,披在肩膀,她只着了身浅薄的白布睡衣,手中是也提着一盏灯笼。看她闪转腾挪,幻影移形,迅捷如白鸥,手中灯笼却不多摇晃,足见此女子轻功高绝。

    这是个很美的女子。有多美?世人皆称她天下第一美人。天下第一美人,你说有多美?若她不来,人们应也不觉得夜太黑。只她一出现,众人便都要怨此夜无光。要怎么才能将天下第一美人的每一寸容颜都看得仔细?

    夜黑,天上的星一个都看不见。不过,人间是有这样一对明星。明星就在那两道柳叶弯眉下,那么明亮,那么璀璨。这样一双眉眼,才配是天下第一美人的眉眼。周围,灯火昏黄,美人却如明玉,兀自生辉,想来,娲皇应再无妙手,再不能雕琢一个如眼前这般美的人儿。

    但见,女子美目含威,望向发疯的佛爷,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在医仙谷胡闹?”

    佛爷一见那女子,登时喜上眉梢,那女子就是医仙谷之主!佛爷认得她!只见,佛爷连滚带爬,伏在女子脚下,指着夜影,哭道:“谷主娘娘,这人要杀我!这人要在医仙谷中杀我!他要坏谷中的规矩!”

    女子借着灯笼的光,得见佛爷面容,她一惊,暗道:这是佛爷!

    女子打量着那个着着黑袍,带着铁面,拿着长刀的夜影,说道:“阁下好厉害,连佛爷也要杀!只是,无论两位有何恩怨,还请移驾谷外,医仙谷内,不得杀人!”

    “孙灵,好久不见了。想不到,你已成了一谷之主。”夜影是突然吐出这样一句。

    孙灵一惊,秀眉一蹙,问夜影道:“你怎么认得......啊,是你,叶三!”

    她未问完,便喊出了夜影的名字,因为她问话时,夜影摘下了黑铁面具,露出了真容。

    孙灵认得夜影,他叫叶三,说来,最后见叶三,已是五年之前了。他的样貌变化不大,仍还俊逸,只是多了些风霜,多了些沧桑,他比五年前,老了些。倒是他的眼睛里还留着一抹热忱 ,像当年那样。

    “你...你的病怎么样了?”孙灵问夜影道。

    夜影玩笑道:“没你照顾,我的病严重多了。”

    孙灵抿嘴一笑,想不到这个家伙还那么爱开玩笑,她是也笑道:“你还能提着刀到处杀人,我看,你的病早好了!”

    本来,此地是该有一场紧张的博弈,谷主与杀手,规矩与人命,围观的人们是也各自有着思虑和盘算。只是,这压抑的气氛在夜影与孙灵的两三句玩笑中便全都消失不见了。

    佛爷偷瞄着孙灵与夜影,心中暗喜:这两人认识!看样子,夜影绝不肯坏了医仙谷的规矩!老子死不了啦!哈哈哈哈...

    孙灵问夜影说:“你与佛爷是怎么回事?”

    夜影将长刀插回刀鞘,说道:“这事说来话长。他是恶人,该死。不过,我不会坏了医仙谷的规矩。等他出谷,我再杀他。”

    佛爷立刻说道:“谷主娘娘,救我啊!救我啊!我不出谷!死也不出去!”他刚说完,一掌便打在自己胸口,直打得自己咳出两口鲜血。

    “娘娘,我受伤了!我要看病!我的伤不好,我绝不走!你发发慈悲,救救我啊!”

    佛爷疯狂的举动让孙灵颇有些惊讶,她叹了口气,向手下的女弟子道:“阿愚、阿青,你们扶佛爷去疗伤。”

    两位女弟子上前,将佛爷扶起,佛爷偷瞄向夜影,见他不加阻拦,心中欢喜无比,之前的愁容满面,登时换做一脸得意。今夜,他是将脸面都丢尽了,不过脸面与性命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丢脸就丢脸吧,能多活一日算一日!

    孙灵向许多围观者道:“诸位都散去吧,好些休息。”她虽年轻,却已初具一派之主的威仪,人们见也没出什么大事,便都各自散去,回房睡觉了。

    孙灵走来夜影身旁,笑道:“你我多年未见,一见面,你就给我找这样一个麻烦!”

    夜影看着身旁的孙灵,五年未见,她还是那么美,也还是那么善良。夜影很羡慕她,于这恩怨交叠,纷扰不休的江湖之中,孙灵她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她在世外桃源般的医仙谷,只普救众生,不惹半点江湖是非。今日,是自己不好,拖累她沾染江湖恩怨。

    夜影一笑,说道:“给谷主大人添麻烦了,我在这里赔罪,求谷主大人见谅。”

    孙灵眉眼弯弯,皓齿如玉,她笑道:“本谷主大人大量,不与你小子多计较!”

    “你的病到底怎么样了?好些了没?”孙灵问夜影道。

    夜影摇了摇头,说:“我的病好不了。现在,连太阳也见不得,只能在夜里活动。”

    孙灵眉头一皱,道:“你随我来,我为你诊治。”

    夜影点点头,他随孙灵来到一座草庐中。孙灵推开草庐的木门,她点亮一只蜡烛,烛火昏黄,借着烛火,夜影是将这小小草庐都收入眼中。

    医仙谷那些小草庐中的陈设大抵相似,一张木桌,两三把椅子,一个小木床,一个木书架,架子上置些书籍。当年,夜影来医仙谷中看病,他便住在这样一个小草庐中。

    时过境迁,当年照顾他的女弟子,如今已是一谷之主。

    孙灵与夜影相对坐在桌前,她正为夜影把脉。

    灯火下,夜影一直在看孙灵,她长发未束,漫在上肩,那么柔美,她的眼睛很大,澄净如一泓净水,不惹尘世中半点污垢。这五年,她并没有怎么变。倒是夜影,五年前,他初来医仙谷时,是个儒服冠冕的书生,今日,竟成了个黑袍铁面的杀手。真是人生无常,命数叵测。

    孙灵凝神把脉,她蹙着眉,心中暗道:叶三的病果然更加严重了。当年,阴气只留在冲脉处,如今,他的奇经八脉之内俱有阴气。

    她责备夜影道:“当年,师傅不让你修炼那功法,你为何不听啊!”

    夜影苦笑道:“那可是独孤北宸所创的《太阴心经》,上天给我如此大的机缘,我哪里舍得弃之不练?”

    孙灵问道:“你何时不能见天日的?”

    夜影说:“三年了吧。我都快忘记白日是什么模样了。”

    孙灵长长叹一声,道:“这三年,你是都在杀人吗?”

    夜影点点头,道:“我入了暗堂,成了杀手,这三年,我一直在杀人。不过,我从未杀过一条无辜人命。三年,我杀了三百二十一人,他们皆是大奸大恶的该死之人。”夜影说话时,目光诚挚,他没有说谎,这三年,他的黑铁长刀共杀了三百二十一人,无一不是奸恶之徒。虽杀业深重,但他问心无愧。

    孙灵自然是相信夜影所言,只是,她并不想夜影成今天这样,她道:“你去考个功名多好啊。又何必修炼《太阴心经》?又何必当个冷血杀手?”

    夜影笑道:“其实,能多铲除些奸恶之人,我很开心。虽不能见天日,却也没甚所谓。”

    孙灵是也一笑,她说:“那时,你的病房摆了许多侠义小说。你呀,一心要当个侠客,这下是顺遂了你的心愿。你连佛爷都可杀得,真厉害的紧。”

    提及佛爷,夜影眼中的笑意立刻便沉了下去,他沉默良久,才道:“他真的该死。可惜,我没能早杀他,没能早把那逍遥堡夷平。”

    孙灵问他道:“怎么了?”

    夜影道:“我杀佛爷,是为了一个女子。她叫小兰,是个很温柔,很好的女孩子。她腿不好,去不了大的妓馆,只得在金陵的一条小巷子里做暗娼。”

    孙灵讶道:“暗娼?”

    夜影说:“是啊,世间,总有些人无法在白日亮亮堂堂的讨生活。我是这样,小兰她也是这样。小兰总周济巷里的穷人,她很善良,不是坏人。”

    夜影谈小兰时,眼中是颇有十分柔情。小兰不是坏人,孙灵收起轻贱之心,继续听夜影讲着。

    “本来,我想娶她。可想想自己的病,也不知我到底能活多久,于是便打消了娶她的念头。唉,若我真娶了她,她便不用死了。”

    “是佛爷害死的她吗?”

    “是佛爷的手下。那次,我去寻小兰,她的房内是一片狼藉,她人也不知去向。我多番打探,才知道是逍遥堡的人将她拐卖去了山西洪洞。等我到了洪洞,小兰她已自缢,死在那里。”

    本来,夜影的悲伤都化作了恨,但今夜,他向知己吐露心绪,那悲戚之情、懊悔之念一股脑全涌上心头。他的眼睛是都红了。他上一次流泪,是拥着小兰的荒坟。

    夜影讲得动情,孙灵是也伤心。她扯着白袖子,擦过香腮上的清泪,悲道:“天意难测,没能救下小兰,不是你的错。佛爷作恶多端,他一定会遭报应。”

    夜影叹道:“他能逃到医仙谷,算他命不该绝!”

    孙灵道:“医仙谷有此规矩,我又身为谷主,无法容你杀他。你可怨我?”

    夜影摇了摇头,道:“这怎能怨你?”他看孙灵似心有愧疚,便玩笑道:“我还要求谷主大人为我医病,让我多活几年,好替小兰报仇。”

    孙灵却未应他的玩笑,她只太息一声,道:“你的病...已入膏肓。只怕...只怕你活不过三年。”

    夜影笑道:“三年够了。我总有办法杀佛爷。”

    孙灵急道:“你只剩三年性命,还笑得出来?都怪你,非要去修炼那《太阴心经》!当年,我师傅告诫了你多少次?此功极难练成,稍有差错便走火入魔。如今,你真气错行,那阴寒之气已侵入你奇经八脉之中。你要我怎么帮你医治?”

    孙灵气呼呼的模样倒有几分可爱,夜影豁然一笑,道:“我修炼《太阴心经》,功力一日千里。借此,我才能除恶铲奸。我并不后悔。若当年我没修炼此功法,只当个摇头晃脑的书生,那样活着,才叫乏味。”

    孙灵望着夜影,长长叹了一声,她心道:夜影所言,应是他心内的意愿,他选择这样的路,想必不会后悔,既然他无悔,我又能再说什么?如今,只有想方设法帮他治病了。

    “你早些休息吧,明日,我要帮你治病。”孙灵向夜影嘱咐道。

    夜影道:“我都是白日睡觉。你帮我找几本书吧,无事时,我总在夜里读书。”

    “是不是又要侠客故事?”

    “是啊。那些书,总也看不腻。”

    这些时日,孙灵都在为夜影治病。夜影体内,阴寒之气沛然如浪,在奇经八脉中肆意乱窜,这虽为他带来无可比拟的恐怖内力,却让他见不得天日,阴气更不断侵蚀残害他的筋脉。若要医好他的病,需得将这磅礴真力堵截入丹田之中,这实在是非常难的事情。孙灵以烈酒烹煮龟甲、鹿茸、人参等药,此药酒酒性药性皆极浓烈。此酒可令夜影体内的阴气暂时衰竭。

    说来,夜影是好酒之人,奈何孙灵的药酒太烈,他也消受不了。整日喝得醉熏熏,少有清醒的时候。

    此日,清晨,孙灵又端来一大碗药酒。夜影接过酒碗,苦笑道:“良药皆苦口,想不到,这良药还能醉人。”

    孙灵笑道:“江湖豪侠不都爱喝酒吗?”

    夜影道:“哪有豪侠是为治病喝酒呢?偏偏我夜影得靠喝酒来治病。”

    说罢,他仰头,将药酒一饮而尽。

    孙灵忽然狡黠一笑,故意抛个媚眼,风骚向夜影道:“少侠,来,让我为你宽衣。”

    孙灵人生的美,她虽不施粉黛,却也粉面如花,她的媚眼,真美得不可方物,任谁的魂都也被她勾去了。

    夜影涨红了脸,讶道:“你要干啥啊!”

    孙灵见夜影窘状,哈哈大笑,她道:“干啥,你说我要干啥?我要为你施针!你以为我要干啥?”

    夜影是也笑了,玩笑道:“一谷之主,竟调戏病患,成何体统?”

    说话间,夜影脱下了自己的上衣,展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只是,他身上的伤疤太多,有二十几处,或大或小。

    一个侠客,身上总要有些伤疤,没人会觉得这些伤疤难看,它们都是侠客行侠仗义的证据。

    孙灵见夜影浑身的疤,她是收起笑容,叹道:“当个大侠不容易吧。”

    夜影道:“都是些皮外伤,不碍事。”

    不碍事?真这么简单?当然不是,要有多少向死而生的惨斗才能留下这么多疤痕?

    孙灵手法极快,只片刻便将银针扎入夜影后背的几处大穴之中。

    施针完毕,她走到夜影面前,笑道:“走,跟我出去,看看太阳!”

    夜影一愣,随即欣然道:“好!”

    两人一起踏出草庐,此刻,晨光微熹,太阳温和的呆在天边。此前,夜影连这样的阳光都见不得。而今日,他是可以张目对日,将天边的红热火球收入眼中。那个红热的火球自是没什么看头,有看头的,是它照亮的人间。夜影浴在晨光里,他能看见蓝天、看见白云、看见青山、看见医仙谷内的婀娜绿柳,他能看见那些明亮的带着颜色的风景。

    这是他在梦里才能见到的情状啊!

    夜影举目四望,久久,他才叹道:“想不到,我竟还能重见天日。这感觉,我已忘记很久了。”

    孙灵道:“此刻,晨光微熹,你尚无异样,若太阳再盛些,你的身体便消受不了。我想想办法,再将你体内的阴气多压制几分,到时候,你就不必再昼伏夜出了。”

    夜影望向孙灵,笑道:“那我夜影的绰号怎么办?”

    孙灵是也一笑,道:“改了吧,到时候,你就叫日影。”

    夜影苦笑道:“日影...真难听。”

    夜影孙灵二人在草庐前相谈甚欢,有一个人是再暗处偷偷窥探二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佛爷。

    这些时日,佛爷无时不在寻找刺杀夜影的机会。他总在暗处偷偷盯着夜影住的草庐。其实,佛爷不自知,他错失了许多能刺杀夜影的机会。夜影每每喝罢药酒,体内真力变得衰弱,这都是佛爷下手的好机会。奈何佛爷被夜影吓破了胆,他摸不清夜影的虚实,不敢出手。

    今日,佛爷见夜影目光无神、脚步虚浮,他便料到夜影应是犯了病。见夜影背后大穴都插着银针,他更确信夜影此刻虚弱无比。

    这实在是不能错过的大好机会!

    佛爷绕到草庐后,他望着夜影与孙灵的背影,牙一咬,心一横,暗道:妈的,夜影小儿,你今日必须死!纵杀你一万次,也难消老子心头之恨!

    佛爷自草庐后猛然窜出,如猛虎扑食,袭向夜影。他一掌送出,直击夜影后背的心俞穴。夜影的心俞穴处,正插着银针,佛爷是要将此针全击入夜影体内,如此,夜影必死无疑。

    夜影虽服过药酒,颇有几分醉意,但他毕竟是暗堂第一杀手。他听得背后风声,暗道不好,猛一个回身,赫然见佛爷已举掌袭来。若是平日,他一定能躲得开,奈何此刻,他浑身乏力,要躲这一掌,实在万难。

    佛爷这一掌并未打中夜影,因为,孙灵挡在了夜影身前。佛爷这一掌,结结实实打在了孙灵背上。

    方才,孙灵是也觉察到有人来袭,情况紧急,她没多想,一个箭步,便挡在夜影身前。

    这一掌,佛爷用了十二分力气。孙灵是被打得呕出一口鲜血,她的血,全喷在夜影的胸膛上。

    那刺目的鲜血仍还温热,夜影一个激灵,他搂过孙灵,连退两步。但见佛爷恶狠狠咬着牙,又举掌而来。夜影不及多想,猛然催动真力,提拳挡向佛爷。

    拳掌相交,佛爷掌中一痛,他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夜影拼死一击,拳劲沛然,如此才得击退佛爷。只是他用力太急,竟将后背上的银针全都逼出体外,银针射出,那被压抑的太阴真力骤然冲过经脉,令夜影五内如焚,痛不欲生。阴气骤盛,红日是也成了夜影的催命符。白日下,他浑身灼痛,如万蚁噬咬。

    如此绝境,强如夜影亦有些无措!孙灵伤重,强敌当前,这该怎么办?

    佛爷哪肯给夜影喘息的机会?他运掌如风,又向夜影攻来!

    只是,佛爷那开山裂石的一掌却停在夜影鼻前,再难寸进。

    连佛爷也奇怪,自己的这一掌为什么会突然失去力量。他想撤回自己的右手,却发现右臂不听使唤,似没了一般。

    如此情状,是孙灵射出一根银针,直钉入佛爷右臂的天井穴。

    趁此时机,夜影紧咬着牙,忍着剧痛,他想提拳攻向佛爷,然而,他却觉被人一扯,拳还未出,自己已在草庐之中。

    原来,是孙灵架起夜影,连踏几步,将他送入草庐。一入草庐,不见红日,夜影皮肉上的痛楚是轻了许多。

    佛爷见孙灵扯着夜影逃入草庐,自是紧追而来,他拔去右臂的银针,一个箭步奔向草庐。

    但见孙灵一人立在草庐门口,她虽口角挂血,面如金纸,但人仍站得笔直,一双美目含威含怒。

    孙灵怒道:“佛爷,医仙谷内,不得杀人!”

    佛爷冷笑道:“今日,我一定要杀他!谁拦我,我就杀谁!”

    夜影眉头紧锁,在孙灵身后道:“你走开!让我来战他!”

    孙灵回头,冲夜影笑道:“我打的赢他,你不必担心。”

    “可你的伤...”

    “无妨,败他足矣。”

    佛爷见孙灵小小女子,竟不将他放在眼内,心中火起,喝一声:“纳命来!”他变掌为爪,一手看家的虎尊拳攻向孙灵。

    但见,他双爪如电,一眨眼已向孙灵攻出七爪。佛爷武练得勤,他的虎爪使来,竟隐隐有虎啸之声。若被这样一双虎爪抓中,纵金石也要分裂。

    不过,孙灵轻功高绝,连闪带躲,是将佛爷的爪全都避过。她着一身白色衣裙,闪转腾挪如轻歌曼舞,竟有几分出尘仙人之姿。

    孙灵舞得美,夜影却无暇品味,他心早提在了嗓子眼。此刻,天上的红日竟成了他最大的梦魇,让他踏不出草庐半步,他心知自己无法相助孙灵,只能企盼上天保佑,孙灵能斗败那个该死的佛爷。

    此刻,夜影心内只念着一句话:孙灵,你可千万别出事啊!

    草庐的小院之内,佛爷占尽了上风,他的虎拳威猛刚烈,逼得孙灵连连后退。但见,佛爷虎爪几已贴上孙灵的面门,再进一寸,孙灵便要粉面尽毁,亏她闪躲得快,才没挂彩,饶是如此,虎爪仍扯破了她的衣袖。

    佛爷恶狠狠笑道:“让开!我便留你性命!”他口中是留情之言,手中却是要命之招,摆撩搂按、提拉捏抓,一招接一招,定要孙灵性命!

    孙灵不理睬他,仍专心闪躲,不敢分神。之前,佛爷那一掌让她伤的不轻,后背伤处似要裂开,疼痛阵阵,难以忍受。

    情状危急,孙灵脸上却浮出一抹微笑。她突然不再闪避,直挺挺立在佛爷面前。

    佛爷见状,右爪雷霆般袭向孙灵双目,要生生将她双眼挖出来!

    然而,那一幕又出现了!佛爷的爪停在孙灵眼前,是再进一寸也难!

    利爪当前,孙灵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是一瞬都没有,她有十分的自信,佛爷的爪绝对伤不到自己。

    再看佛爷,脸色难看至极,他想抽回自己的手,身体却不听使唤,这次,不止右臂不听他的,连同他的身体、双腿、甚至脖子、全身上下,没一块肉肯听他使唤。

    佛爷他仍是一副猛虎挖眼的姿态,看似威武,实则,他动也不能动,直如一尊石雕。

    原来,方才与佛爷缠斗时,孙灵暗自打出银针,根根银针毫无偏差的钉在佛爷周身许多大穴之上。孙灵为医仙谷之主,医术非凡,辨识穴位之能天下无双,加之她射针之法高超无伦。佛爷竟不自知自己被银针打中。等他发觉时,周身肌肉经络俱已被封,只能如木鸡般呆立,任人宰割。

    孙灵面寒如冰,拈出一根银针,冷声道:“佛爷,愿你来世做个好人!”

    佛爷盯着孙灵慢慢举起银针,额上冷汗立刻冒了出来,他扯动自己僵硬的舌头,断断续续道:“你...你不能杀...医仙谷...不能杀...人!”

    孙灵冷笑道:“不错,医仙谷规矩,谷内不得杀人。但...”

    “谷主除外!”

    话音落,孙灵手中银针激射而出,正钉在佛爷眉心之中!只见佛爷双目一翻,轰然倒下,气绝当场。

    佛爷一生,罪业深重,如今死在医仙谷,应算报应不爽,愿他真能如孙灵所言,来生做个好人。

    毙了佛爷,孙灵长松了一口气,她伤疲交加,也顾不得其他,径自坐在地上,重重喘着粗气。再看夜影,他竟也和自己一样,坐在了地上。

    大难不死,两人相视一笑,颇有些劫后余生的轻松与喜悦。

    夜影道:“他终于死了。孙灵,多亏你了。你的伤怎么样?”

    孙灵道:“不妨事,小兰的仇,就算得报了。”

    夜影苦笑道:“莫说佛爷,我是也没料到,医仙谷的规矩是只许谷主杀人!”

    孙灵笑道:“若谁都不得杀人,那恶人便都要来医仙谷横行霸道了。”

    孙灵稍作歇息,便站起身,走入草庐,她问夜影道:“你还好吗?”

    夜影仍坐在草庐中,他逞强笑道:“还好...”话音还未落,夜影只觉眼前一黑,便再不知其他,倒头昏死过去。

    夜影慢慢睁开了眼。他并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此刻,他自觉身上无甚异样,除了些许疲累,没有其他病痛。周围很黑,什么都看不到,倒是阵阵颠簸从身下传来。夜影再定睛,原来自己是在马车之内。他撩开车门前的布帘,一个熟悉的背影得入眼中。那是孙灵正扯着缰绳,御马匹飞奔。

    此刻,是夜,天上明月如玉盘,清辉洒下,是令山林间的道路不算难行。孙灵正全神驾车,她忽听得身后马车内有响动,回头一望,见夜影已醒来,她一边驾车,一边道:“你醒来了。”

    夜影神志仍还有些混沌,他问孙灵道:“我睡了多久啊?”

    孙灵道:“你睡了十日。”

    夜影讶道:“竟然这么久?你怎么拉着我出来了?咱们要去何处?”

    孙灵道:“咱们去暗堂。暗堂应能帮你我寻得独孤北宸的踪迹。”

    一听独孤北宸,夜影惊道:“独孤北宸?寻他做甚?”

    孙灵道:“寻他来救你呀。《太阴心经》是他所创,他应有法子帮你疏导经脉中的阴气。”

    夜影笑道:“他可是玄天会会长,我与他素不相识,他又怎肯救我?我呀,能活几年算几年吧,也不必去求他。”

    孙灵急道:“十日前,佛爷偷袭,你将银针全都逼了出去。阴气抑而后扬,如洪水决堤,已令你经脉损伤极重。我已找不到医治之法,咱们只能去寻独孤北宸!否则...否则,你活不过今夜!”

    活不过今夜看,孙灵说出此言,泪是已浸满了眼眶。

    孙灵是医仙,她说出这样的话,夜影已心知自己性命不久,他长长一叹,又突然笑道:“那还寻什么独孤北宸?找不到的。找个地方,陪我喝酒去吧!喝完酒,再陪我去找个风景不错的地方,我就埋在那里。到时候,你帮我刻个碑,碑文就写:大侠叶三埋骨之处,此人一生行侠,孤刀佐酒,有疾,虽不得见天日,然夜中仍杀三百二十一条奸恶之徒。此人来如影,去如风,固号夜影。多写些夸赞我的话,让后辈受些激励。”

    见夜影心知不久人世,偏还洒脱得要醉酒寻墓 ,孙灵哭笑不得,她道:“你倒潇洒,说死就死。将我这医仙置于何地?就快到暗堂了,找到独孤北宸,说不定真有救你的法子!”

    夜影问道:“怎么就快到暗堂了?医仙谷与暗堂千里遥遥,你..你这些时日一直都在赶路吗?”

    孙灵只淡淡嗯了一声。

    此刻,是轮到夜影湿了眼眶。看来,这十日,孙灵应是昼夜不休,马不停蹄的在赶路。也不知她换了几匹马,才能赶到此地。有这样一位知己,夜影纵现在就闭目死去,他也无憾了。

    是夜,朗月在天,山林之间,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穿梭其中。黑影是夜影,他仍是一身黑袍,提着自己的刀。他身旁,是一身白色衣裙的孙灵。暗堂在山崖之下,马匹去不了那里。两人便运起轻功,向山顶奔去。

    夜影将死,他却觉察不出自己的异样,他只道这是回光返照。夜影他没想着暗堂能找到独孤北宸,再让独孤北宸救自己一命。死也就死吧,没所谓了。小兰的仇也报了。死了,也就能与她相见了。只是,再见不到孙灵,是有几分遗憾。

    人之将死,心中总要多些莫名的感触。这条山路,夜影走了无数遍,今日,应是他走得最仔细的一日。

    夜影忽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上暗堂的情状,那一次,他在林间迷了路,找了好久才寻得悬崖下的暗堂。此刻想起,还有些可笑。

    夜影向孙灵道:“我在暗堂的户头存了几万两佣金。等我死了,你将钱都取出来,捐给穷人,为我积点德。”

    孙灵只点点头,她眼含着泪,心中难过:纵到了暗堂,要在今夜寻得独孤北宸,也难如登天。要怎么才能救他呢?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山崖。他二人并肩立着。夜影一望长天,道:“这月多美啊。”

    孙灵的目光是也停向天上的明月。明月那么亮,那么大,像白玉般纯净,真的很美。

    天上的月很美,人间的孙灵也很美。此刻,明月的清辉仿佛只洒在她的脸上。她凝眸望月,夜影是在看着她。他想多看看孙灵,再不看,就要看不到了。孙灵明眸如星,肌肤如雪,望着月,她眼中那么温柔,仿佛下一刻,就要飘起身飞去瑶宫。

    忽然,夜影揽着孙灵的腰,带着她一起跳下了山崖。

    孙灵一声惊呼。片刻,她与夜影是具落在暗堂门前的石板上。

    孙灵得见眼前石门,才知跳崖是入暗堂的方法,她责备夜影道:“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带着我一起寻死!”

    夜影笑道:“怎么?不想跟我死在一起?”

    孙灵羞道:“我才不跟你死在一起呢!”她才发现,自己贴在夜影胸口,是更羞了三分。

    夜影大笑几声,当当当扣着石门。

    开门者,仍是那个烦人的老头,他满脸堆笑,向夜影道:“老弟,你又来了!今日奇怪,你是没带铁面具啊。老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的真容呢!”

    他又看见了夜影身旁的孙灵,便接着道:“哎呦,这次还带个姑娘来!啧啧,好漂亮的小姑娘啊!”

    夜影道:“我要见红花。”

    老头请夜影与孙灵进入暗堂。暗堂之中,陈设豪华,孙灵举目四望,暗自称奇。

    老头仍在他二人身旁喋喋不休。

    孙灵阅人无数,这样啰嗦的老头,她倒是头一次见。他二人踏入石阶,等老头离去,孙灵小声向夜影道:“那老先生可真能说!他的嘴都没有停过!”

    夜影苦笑道:“来暗堂,我最烦的就是他!我领了佣金总会给他赏钱,或许为此,他才对我格外热情。”

    两人踏入暗堂的迎宾大堂。孙灵讶然道:“想不到,山洞中竟能修出这样大的厅堂!竟然还种着竹子!这暗堂真财大气粗!”

    她一指锦鲤池上的塑像,问夜影道:“那雕塑是谁啊?”

    夜影道:“那是玄天会会长独孤北宸的雕像。”

    独孤北宸!他是孙灵现在最想见到的人。纵只是一座雕像,孙灵眼中仍冒出一分光芒!她仔细打量着雕像,心道:愿上天保佑,今夜我们能找到独孤北宸!

    此刻,红花未来,厅中,白川倒仍在低头下棋。夜影小声向孙灵道:“你看,那个下棋的人是暗堂的银钱使,他叫白川。每次我深夜前来暗堂,他总在下棋。”

    孙灵是也低声道:“他好奇怪,年纪不大,眉毛头发却全白了!莫不是害了什么怪病?”

    夜影笑道:“那他可有福了!医仙上门为他诊治,什么怪病都治好了。”

    白川听得动静,抬起头,看见了夜影与孙灵,他客气道:“影爷,来了。”

    夜影微笑颔首,道:“白兄,你又在下棋。”

    白川看向孙灵道:“这位是?”

    孙灵道:“在下医仙谷之主,姓孙名灵,见过白爷。”

    白川微笑道:“久闻医仙谷之主是天下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婷亭如玉,顾盼生辉。在下算三生有幸,得见佳人芳容。”

    白川刚说完话,头上便挨了一巴掌。原来,是红花来了,她打过白川,责骂道:“三生有幸?我看你是油嘴滑舌!”

    骂过白川,红花笑吟吟的向孙灵道:“妹妹可千万别信男人嘴里吐出的甜言蜜语。他肯夸你,也会用同样的话夸其他人!这群男人,坏得紧!”

    说着,她牵起孙灵的手,道:“不过,白川那家伙这次夸得好!妹妹,你真美!真像天上的仙女!影爷好福气,有这样一位相好!”

    被女子一夸,孙灵倒觉得更害羞,她俏脸一红,熟苹果似的,向红花道:“姐姐误会了,我与夜影只是朋友。”

    红花一瞥夜影,嘲道:“哼,影爷杀人时潇洒,却不解半点风情。他哪配有妹妹这样好的相好?”

    夜影与白川皆遭红花戏弄挖苦,两人苦笑对视,不知该做何言。

    红花问夜影道:“影爷,你可又扰了我的好梦!说吧,这次来做什么?”

    夜影还未说话,孙灵抢先答道:“姐姐,我想托你们帮忙寻得玄天会会长独孤北宸!”

    情况紧急,孙灵略略向红花解释了夜影的情状,接着,她道:“若寻不得独孤北宸,只怕夜影活不过今夜!听江湖同仁说,暗堂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还请姐姐帮忙,一定要帮我寻到独孤北宸!”

    红花眉头微蹙,沉吟片刻,道:“独孤北宸乃我玄天会会长,其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要在今夜寻得他,实在不易。妹妹莫急,我需向我主禀报此事,他统领暗堂,一切需看他安排。”说罢,红花匆匆踏上石阶。

    白川问夜影道:“影爷,这可都是真的?”

    夜影道:“是啊,我修炼《太阴心经》,真气错行,伤了经脉 。如今,已命在旦夕。说来,《太阴心经》真是一部极上乘的内功心法。能创出此等心法,独孤北宸当真厉害得紧。白兄,你可曾见过独孤北宸?那是个怎样的人物?”

    白川叹一声,道:“独孤北宸,算见过吧。他,孤家寡人一个,不算什么人物,及不得影爷潇洒超脱。”

    夜影笑道:“白兄说笑了,我一浪子,怎比得了玄天会会长?”

    他笑罢,正色道:“传言,独孤北宸天下无敌。我修炼他的心法,该算他半个徒弟。真是可惜,此生无法见识独孤北宸的武功,实在有些遗憾。”

    天下习武之人,哪个不想见识独孤北宸的武功?武者皆有争强之心,夜影自不例外。若能与独孤北宸一较高下,纵尝败果,亦可得莫大的满足。

    说话间,红花引着一个人来了。不必说,此人定是暗堂之主。只是,夜影看见来人,心中顿觉不妙。

    红花引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看门的烦人老头!

    红花向夜影与孙灵道:“两位,这便是我暗堂之主。江湖人称老太岁,你们该见过。”

    老太岁嘿嘿一笑,道:“何止见过,夜影老弟慷慨大方,待我不薄,每次都赏我一锭大银,够我花许久呢!真得多谢老弟!”

    夜影尴尬笑了笑,他道:“太岁爷客气了。”

    看着颇有些无措的夜影,孙灵哑然失笑,她心道:夜影这家伙,将堂主当做了看门之人,竟还打赏人家。只盼这位老太岁不是小气之人,不介怀夜影所为,能帮我们找到独孤北宸。

    老太岁仍笑着,他道:“老弟,你是要寻独孤北宸?”

    夜影点点头。一旁,孙灵道:“此事关系夜影性命,还望大人帮忙!”

    老太岁眯着小眼,望向白川,道:“我可否为他们寻独孤北宸?”

    红花一愣,问道:“堂主大人!你问他做甚?他一个区区账房,能寻得会长大人?”

    老太岁笑着冲红花道:“红花啊,他一区区账房,你还偏想着嫁给他?”

    红花一听,羞道:“他又不肯娶我!我现在不想嫁了!我看见他就觉得讨厌!”

    原来,自白川入暗堂时,红花便对他心生好感。那时,她对白川百般殷情,甚至还想让堂主撮合二人的婚事。只是,白川不解风情,不肯娶她。红花对他又爱又怨,每日总不给他好脸色。红花只道能气一气白川,消解自己心头的怨气,奈何白川总不介怀,百般容让于她。红花如今还思虑着嫁给白川,相思之情是全付给这样一个呆头呆脑的账房先生。

    自己的心思被堂主谈做玩笑,红花羞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她粉施得多,饶是如此,面颊是也染了羞红,直红到耳根。

    孙灵牵起红花的手,道:“姐姐,他呀,也不配有你这样好的相好!”

    红花仍含着羞,却冲孙灵一笑,说道:“妹妹说的是!这个呆瓜,他现在求我,我也不嫁给他!”

    老太岁哈哈大笑,他向白川说道:“会长大人!你说你去何处不好?偏偏要来我这暗堂,现在倒好,成了呆瓜。”

    老太岁唤白川做会长大人,红花、孙灵、夜影三人具是一惊,他们瞪大眼睛,盯着白川。

    白川苦笑道:“是啊,想不到我独孤北宸有一日会成了呆瓜。”

    红花讶然道:“你说什么?”

    老太岁是仍笑得合不拢嘴,他伸出手,请向白川,介绍道:“你口中的呆瓜,便是如假包换的玄天会会长,独孤北宸!”

    听得老太岁所言,眼前这白衣白发白眉的账房先生竟是鼎鼎大名的玄天会会长独孤北宸。红花孙灵夜影三人皆瞠目结舌,他们的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个鸡蛋去。

    “你...你是会长大人?”红花惴惴问道。

    独孤北宸笑道:“是啊,红花姑娘,我是独孤北宸。我已快二百岁了。你这样美的姑娘,不该嫁给一个无趣的老家伙。说来,若我再年轻些,一定会娶你。”

    红花失措道:“大人!莫怪红花,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你就是会长大人!”一边说,她一边向下跪去。

    红花还未跪下,便觉一股柔和的劲力托着自己。这劲力古怪,她想跪下身,却怎么也跪不下去。

    能用真力将人托起,这种事情自然只有独孤北宸才做得到。他向红花说道:“红花姑娘,那些事情,不必放在心上。你只当我还是白川吧。”

    红花苦笑道:“大人,我哪里还敢...”

    想想刚才红花打独孤北宸脑袋的情状,孙灵与夜影具莞尔一笑。他们开心,或也因为独孤北宸就在眼前。老天开眼,那个能救夜影性命的独孤北宸,就坐在棋桌之前!这十日星夜兼程,奔波千里,其中劳苦总算没有白费。

    孙灵上前,她深深向独孤北宸一拜,恭敬道:“会长大人,求你救夜影性命。”

    独孤北宸道:“这个自然。”

    夜影胸口一热,他是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他深深向独孤北宸道一句:“多谢了,会长大人。”

    独孤北宸也向他笑道:“影爷,不必言谢。”

    既得会长首肯,众人便着手准备为夜影治病。

    孙灵吩咐暗堂的随从准备了些热酒、草药。之后,她与独孤北宸一同研究《太阴心法》,已期寻得医治夜影之法。

    要救夜影,需得将他奇经八脉中的太阴真力导入丹田。奇经八脉循行错纵于人体其他经脉之间,又连节周身许多大穴,既为沟渠,疏导精元,又为湖泽,存含血气。夜影的经脉已受阴气伤害,要安然将太阴真力全送回丹田,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太阴心经》乃独孤北宸所创,他心知真力运行之法。孙灵与他商讨良久,终于定下医治之法!

    独孤北宸双掌抵在夜影后背,他二人闭目盘膝而坐。孙灵为夜影号着脉,只听她疾道一声:“督脉!”

    独孤北宸听得孙灵所言,将自己磅礴的真力送入夜影督脉之中。

    孙灵号脉的三指不停按动,她秀眉紧锁,似做苦思。

    突然,她又道:“任脉、冲脉、带脉!”

    独孤北宸再运真力,片刻也不迟疑,将真力源源送入夜影体内。

    只见孙灵突然拈出银针,她一手号脉,一手施针,手起针落,干脆利索,片刻,夜影身上便多了十几根银针。

    众人皆紧张的围着三人,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扰他们。只是,孙灵的眉越皱越紧,她额头已布满了细密的汗。

    终于,孙灵的手不再搭着夜影的脉。她红着眼睛,泪竟流了下来。

    “叶三,对不起...我..我尽力了...你的病...我治不好...”孙灵呜咽说着。

    夜影为孙灵擦去眼泪,笑道:“生死有命,治不好便治不好吧。你别伤心了。”

    夜影回头,看着独孤北宸,道:“会长大人,多谢了。”

    独孤北宸才夜影引渡真力,他心知夜影体内真力泛滥,确已无可救药。只怕,他连今夜都活不过。面对夜影,独孤北宸长叹一声,他道:“影爷,你可有什么心愿?”

    夜影笑道:“大人,可否与我一战?”

    独孤北宸是也笑了,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暗堂之上的悬崖前有两个人,一个是手执黑铁长刀的夜影,另一个,是负手而立的独孤北宸。

    此刻,天边,红日徐徐升起。那殷红的太阳,将夜的黑全都冲去,人间也开始有了颜色。

    不知为何,此刻,夜影他竟无惧刺目红日。那温热的阳光照得他浑身舒泰,这感觉,实在太美妙了!看来,上天也愿帮他了却这最后一个心愿!

    离二人三丈远处,孙灵与暗堂众人皆来围观此战。她眼中,只有夜影。当年她与夜影在医仙谷相处的一幕幕,不停飘过眼前。

    “将来,我要做个大侠客!行侠仗义!铲奸除恶!孙灵,你呢?”

    “我呀,我要当医仙谷的谷主!要救更多病人!”

    夜影,你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侠客!放手去战吧!来生,你我再见吧。孙灵含着眼泪,心中默默为夜影送去最后的祝愿。

    夜影爽朗一笑,道:“会长大人,你不用兵刃吗?”

    独孤北宸道:“我已弃剑多年。今日,便用它与影爷一战吧!”说话间,独孤北宸伸出右手,只见一截枯枝缓缓从地上飞起,飞入他手中。

    孙灵讶然看着独孤北宸手中那截枯枝,道:“他竟要用枯枝作兵刃?”

    老太岁笑道:“那可是独孤北宸手中的枯枝!”

    枯枝战长刀,若是寻常比武,执刀者应已怒不可遏了。然而,夜影却丝毫都不生气。因为,他感受到了自那截枯枝上散发出的森寒剑意!这磅礴剑意四下弥漫,围观众人皆皮肉生凉。这下,孙灵才明白老太岁所言,独孤北宸手中的枯枝,比世上最锋利的宝剑还要可怕!

    但见,独孤北宸执枯枝轻轻一划,地上,随枝头划过处,岩土砂石具被吹向两旁,尺长许的划痕赫然出现在他脚下。

    独孤北宸竟以一根只手可折的枯枝在崖边的岩石上划下如此深的痕迹!

    见此神技,夜影由衷赞道:“独孤北宸,果然天下无敌!”

    此刻,夜影胸中一腔热血冲撞激荡!他是再开怀也没有了!能与天下无敌的独孤北宸一较高下,哪个武者能不兴奋呢?

    夜影长啸一声,他将手中长刀一横,向独孤北宸道:“会长大人,请指教!”

    独孤北宸一笑,道:“影爷,请!”

    但见,他拔地跃起,身后斗篷如巨翼张开,真似猛虎添翼,威风凛凛。

    夜影凌空出刀!手中黑铁长刀重重砍向独孤北宸!刀风刚猛,竟有龙吟之声!

    再看独孤北宸,他不慌不忙,只将枯枝横在头前。他竟要以脆如螳臂的枯枝去挡夜影这足可开山裂石的一刀。

    红花紧攥着拳,她眼中,会长大人仍是那个骂不还口的账房先生,若挡不下这刀,他就要被劈作两半了!

    夜影的刀终于撞在独孤北宸的枯枝上了!只是,本该开山裂石的一刀,硬生生被拦下了!拦下它的,只是那一截枯枝!

    夜影感受着枯枝上传来的反震之力,那力量犹令他虎口生痛。

    他心道:原来,会长大人已强成这样子了。纵一截枯枝,在他手中却更胜神兵利器。

    第一刀毫无建树,连一节枯枝都斩不断。夜影却不稍停,他身形一转,再一刀斩向独孤北宸。他的刀,刀意连绵,后一刀借前一刀之力,如海中之浪,一浪强胜一浪!

    第二刀,更猛!更强!

    此刀所斩,乃是独孤北宸的腰身。但见,独孤北宸只翻手一挥,那节枯枝又拦下了夜影的刀。刀虽止,刀气不止。独孤北宸身后,几块山石轰然而裂。被如此凌厉的刀气斩过,独孤北宸却泰然立着。他笑道:“好刀气!奔腾如浪,势可断岳。”

    夜影是也笑道:“会长大人谬赞了。说来可笑,此招名叫断岳连斩,却只徒具声势,连会长大人一根毫毛都伤不到。”

    “影爷,小心了!”独孤北宸使那节枯枝,陡然一刺,直取夜影左目!

    好快!这一刺,直如电掣,夜影未见独孤北宸出手,枯枝已来在目前。他忙一侧身,长刀回格,堪堪隔住枯枝。

    独孤北宸枯枝再转,只一枯枝,片刻化作数道光影,如密雨般刺来!夜影心内火热,他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的剑招!能与会长大人交手,果然三生不枉!他提刀拧身,刀随身动,或斩或挡,将枯枝所刺之处,全护了下来。若是寻常,他一定拦不下此招。然今日,他斗志昂扬,他的刀也更快了!

    但见,两人身影交错,手中兵刃亦愈来愈快!虽枯枝与长刀相碰,然金铁交鸣之音不绝。二人相斗,气劲纵横,四下奔腾,尤令悬崖周遭的土石落叶随风而动。

    观战者无不凝神屏息,连眼都不敢眨,他们实不愿错过两人的每一次交锋。

    战越久,夜影脸上笑意便越浓。这一战,应是他此生最畅快的一战。每出一刀,便直如饮下一杯美酒,说不出的开怀!夜影沉醉其中,他的刀突然慢了,只是,刀慢,威却不稍减,他的刀招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招招相接,浑然天成。此一战中,夜影的刀是更上了一个境界。

    万幸,此战的对手是天下无敌独孤北宸,想来,应再无他人可令夜影如此开怀。

    终于,两人不再交锋,各自退开。

    独孤北宸肃然道:“影爷,走好。”他如此说,只因为,此刻,夜影已经死了。

    夜影已死,犹立得笔挺,手中仍握着自己的刀。他脸上,浮着一抹微笑。死又有甚只得悲伤?夜影此生,铲奸除恶,行侠仗义,虽常不得见天日,却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如此一生,该无憾了。

    夜影的墓就悬崖旁。在这里,他该能得见每日太阳升起,晨光普照人间。孙灵遵他遗嘱,为他制了一块石碑,碑上,是他自述的那段:大侠叶三埋骨之处,此人一生行侠,孤刀佐酒,有疾,虽不得见天日,然夜中仍杀三百二十一条奸恶之徒。此人来如影,去如风,固号夜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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