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路遇
彤云昏昏,朔风凛凛,借着满地碎琼微芒,宫三心事一肚往北村赶。
怀内烧饼半暖,握刀的左手,五指已木,他拔了腰间酒葫芦,一仰头,冰流穿喉灌腹,再烧得咽喉刺痛。
浊酒烈,醉了人,却醉不了心。陆潜龙,他喃喃念着这名,踉跄行路。
雪渐大,愈下愈密。
距北村尚有三十里。酒劲上头,宫三迈不开步,斜眼望见路旁老庙,便信步过去。这庙平日也曾经了几趟,却从未进去。
门破墙残的老庙,香火早尽。宫三推开庙门,取千里火一晃。庙内狼籍,供奉之神,尘埃罩体、面目模糊。宫三也不理会,回头虚掩破门,见神像旁有干草,搬了几扎往干燥避风处一辅,握刀躺倒了。
恍惚间,他回了家。母亲正灶下添柴,火光上脸,见他回来,尽是欢颜。锅里吱吱响,葱蒜辣椒混杂鱼香,四溢而出。从侧窗望出,院内桂树下,父亲正与二哥对弈,喜鹊枝间跃鸣,坠下黄花无数,若飘香雨,后院大哥正打理菜园,小虎他娘整理了院墙旁的花枝,看着他笑,院外欢声传来,天蓝云白,小龙小虎小凤的纸鸢飞得好高好高......,宫三望着眼前一切,喜盈满心。
风云骤变,电闪雷鸣,一柄黑剑劈天裂地。纸鸢碎、孩儿哭,飞雪降,一地血。宫三怒吼,双刀纵横邀战,剑锋至,裂双刀,巨剑无遮无拦,刺入心口。
宫三骇然醒来,惊汗如冰,却听庙门吱地半开,他握紧刀。
一苍老声音道:“神明在上,柳某非是冒犯,实因雪紧路滑,暂且歇脚。”
“进来吧,神明要怪,也自先怪我!”宫三放刀起身,燃了千里火,挪过只香炉,点着干草,又取过碎木覆上。
那人乍闻人声,又见火光,一惊,推门而进。
来的是个老者,鹤发雪须。
老者朝宫三望一眼,道:“小老儿歇一歇,雪缓了便去。”
宫三见门外雪急,问: “如此大雪,你老也孤身赶路?”
“原有孙儿同行,半道走散了。” 老者拍拍身上雪,找了干地坐下:“你住附近?”
宫三反问:“你老有事?”
“找人。十五年了。”老者取出条黑绳,在松散的曳撒腰处打个结:“再不找,怕是找不动了。”
宫三目光收缩,紧盯黑索,右手轻握干草中的刀柄:”老丈这般费心,是故交?”
“你有孩子吧?”老者目光茫然,忆起往事,喃喃道:“十五年前,小老儿之子,死在他刀下,才二十岁。”
“小虎如果活着,今年也该二十了。”宫三这般想着,被他挑起心思,轻声道:“你有孙儿,可比我好多了。”
宫三有种古怪预感,老者是来找自己的,可他记不起曾杀过二十来岁的汉子。
“ 小老儿柳仁。还没请教......? ”老者再次打量他,脸笑眼冷:“若非你老,小老儿差点以为你便是我要找的人。”
“在下张文,字上渊。”宫三冒了老张的名姓,问:“老丈说的谁,这片我熟,指不定认得。”
“那人复姓南宫,名无我。听闻他现下改叫宫三,住北村。”柳仁起身走近,絮絮叨叨:“当年的快哉刀南宫无我也算是条好汉,可惜得罪陆家,弄得家破人亡。”说这话时,柳仁目光寒锐,右袖轻扬,如拂花掸尘,不离宫三后背。
“村子很近,人却不熟。”宫三知柳仁在试他,看似随意的袖动,随时可化成犀利狠毒的小擒拿手。他已十五年没练武,可也没放下,武功分解到劳作中,成了本能。劈柴,他从不用第二斧,断裂的木头,就算用尺量,也是相差无几。老张偶然见他劈柴,瞧破了底细。再如种地,用的是锄,使的是腰马合一,每一锄,似轻实重,再硬的土壤都如豆腐。当年出师门,宫三还剩了焚心快哉没练成。师父告诉他,只有心如火焚、忍无可忍之际,才可练成。十五年来,他握的是锄头、抓的是泥土,早死了心。就这么过吧!是这想法让他熬过了十五年,不问天下事,日出而种、日落而归,如潭死水,波澜不生。
“麻烦指个路。”柳仁见他没反应,收手道。
宫三望着柳仁消失在右边岔道,反身取了刀,转过左岔道,向家急赶。
柳仁系腰的,是捕快飞索,那绳结是五花大绑中的荷花扣,常人打不来的,小擒拿更是六扇门招牌武功。右边岔道过去四十里,是贝村。宫三引开柳仁,来回间,己够时间离开。现下最要紧是把刀给老张,让他去连魁处换二百两,救出慕兰。
(四)杀贼
远远望见,老张家灯火不明,木门虚掩。
宫三打了个激灵,怎么没听到琴声?
疑惑间,他倒握刀柄推门。
门开半尺,疾风呼啸。一道直戮面门,一道狂卷下盘。这两记暗算,风沉力猛,宫三听风辨出,是枪与斧。
若退,空旷地长兵威力更显,又记挂老张安危,宫三行险向里一窜。
枪者手上募地大轻,喉间一冷,天旋地转。长枪扎面瞬间,宫三挥刀一撩,反手斩上枪者脖颈。使斧者砍了个空,不及回手,宫三早贴近身,颈间一抹,这两下,他用的刀背,二人顿时昏厥。
宫三横刀身前,不见动静,便摸出火石,一敲刀背,借星火瞧清室内。
除地上二人,老张倒在床上不知死活外,再无旁人。
宫三不敢点火,回身虚掩了门,摸黑扶起老张,只觉气息奄奄、软若无骨,伸手一触,怒焰烧心,脚底直冲发梢。
老张的肋脊、腕肘、膝踝被人折尽。
“老张、老张......”宫三不明何人对一介乡野老者施此毒手。
良久,老张长喘一气,醒转:“宫爷......快走,他们找您.......。”
“谁?可是姓陆的?”
“领头的叫......王朝奉。”老张气若游丝:“十数人,还在您屋......床下罐里有五十两.....。”
“我必救出慕兰。”宫三明了老张的记挂。
“谢......”老张呼出最后一口气。
“当年他不救我,今日便不会死。是我害了他!”这念头直刺心底,痛不可忍。
“可当初又是谁害了我?”心内狂吼,震得他瑟瑟发抖。
侠者,夹缝中人。这是穷困潦倒的师父临终遗语。那时宫三还不明此中悲凉。直到他莫名成了陆家血案的凶手,天下虽大,无他立锥,朝中,是陆家请下的通缉令,江湖,是为赏金奋勇的高手。
成名时称兄道弟之人,转身高举了大义灭亲的旗帜。他便如瘟疫,让相识之人惶恐、避之不及。
宫三放下老张,握紧刀。
刀冷若冰,这世道更是。能倚仗的只有手中刀。
我饶你,因为你信奉的侠,永不会来。棋子,黑白分明。人有贵贱、俊丑、智愚。这污秽世间要的是秩序等级,权势才值得信奉,侠已死。
十五年前,陆家遇到的神秘黑剑客,击溃了他的人,更摧毁了心中神圣所在。
这话与黑剑,成了十五年来的噩梦。
地上二人醒转。火石一闪,宫三挡在面前,刀锋如雪。
“好汉饶命!”使斧的慌忙求饶:“我家中尚有老母。”
“你杀人时,有没想过他们也有家人?”宫三语调平缓,若与友交心。
“都说给他银子了,可他兀自不说……”使斧那人连连磕头。
“要杀便杀。”使枪汉子却很硬气:“混江湖,就是刀头舔血。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
噗!使斧者觉脸上骤然温热,使枪汉子的头早飞出。
使斧那人魂飞魄散,话也说不出了。
“你等何人?为何找我?”宫三话语淡淡,仿佛方才只是切了个南瓜。
“我们恶蛟寨的……王朝奉让我们来抢刀……大侠,求你饶了……小人狗命吧!”
“不杀老张,你们便不会死。”宫三道。
刀锋鸣啸,似为斩敌雀跃。
门外脚步传来,一人轻唤:“马六哥、全兄弟,朝奉让你们结果了老汉,过去点子屋里等,他要先回了。”
叫了几声,见无人应他,那人便推门进来,宫三伏于门后,看得分明,一臂扼了喉咙,环首刀胁下搠入,再望旁一提转,那人顿时软倒,不再动弹。
宫三抽刀,摸着那人顶上六合帽戴了,再剥外衣穿上,提刃望那人身上正反一抹,夹入衣内腋下,又取了床下碎银缠于腰间,出门走向自家。
家门虚开一线,有人向外窥望,隐约见了六合帽,便道:“马六哥他们不来么?”
宫三含糊应声,那人听不明白,拉阔门来迎。宫三掣出刀来,劈脸剁着。那人闷声惨哼,望后便倒。宫三赶入门内,掩门插闩。
屋里听得动静,窜出三人。雪夜昏暗,当先那人误认为同伙,斥道:“娘的,夹了尾巴也给爷忍着。那刀可是掌柜想了多年的。”
宫三脱帽,望那人脸上掼去,纵身一刀,连帽齐耳根将他砍翻。
另两人正待惊呼,宫三早到,单臂劈胸一提,举了一人砸倒另一人,二人如叠罗汉,横卧雪上。惊惶间,喊不出声,宫三提脚踏住,倒握环首,只一戮,搠穿二人心背,直透泥地。
弦声骤响,宫三倒地,羽箭插鬓而飞,射透木门。宫三翻滚,单膝点地,刀横左腕背,使了半截埋头刀式。
屋内红烛亮,一人走出,随手将灯笼插上土墙。
六尺长刀,刀背锯齿,通身如雪,杀意弥漫。
只看握刀手势,就知此人是用刀好手,而隐身暗中的射手更是防不胜防。
宫三矮身箭行。
刀客见他来得疾,举了刀,看似来迎,却又屈身一退。
鸣镝厉啸,高处斜飞,直取宫三心口。竟是檐顶射手先出手了。
这箭刁钻,掠刀客头皮而下,让人措手。
刀客势已蓄满,双臂握刀,追着箭势飞斩。
宫三身微侧,也不上看,斜挥扔刀,望檐上掼去。再回手绰过白羽,倒地滑行,从刀客胯下钻出。
长刀斩空。宫三扭身,左手捽过刀客右脚一提,将他掀翻。扑上摁住头,手起箭落,扎穿脖颈。
身旁啪的闷响,积雪四溅,却是被刀掼穿的射手,滚落屋檐。
宫三拔刀,狼突蟹奔间,探明屋内再无他人,又回院内,见射手尚存一息,揪起便问:“王朝奉何在?”
“刚回当......铺了。”说出四字,便断了气。
宫三横刀,巡视一地血肉,心火越发炽旺,莫再为侠那念早抛了脑后。十五年来逆来顺受的血气,不可抑制涌起。寻思慕兰尚在贼手,绰起刀来,便奔恒源当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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