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春睡既起,她想起阁中有几日前今上差人送来的新茶,一时便想取来尝试,遂遣了小黄门到福宁殿去问官家可得空移驾,片刻返来报曰:“官家这便来。” 她莞尔,忙让人去准备茶点。
等他来的空当,顺便将瓷瓶中的海棠换了,摘下一朵斜入鬓间,便想起他曾打趣道:“赏你许多珠饰,倒不常见你穿戴。”往常她不过以一句:“臣妾偏爱鲜花,不爱珠花。”回应,然而那日她心中正有气,故意不看他,只道“我可不敢戴。” 他当即了然她是因宫宴上偶然穿戴了他赏赐的首饰,却引得宫眷议论,又被言官揪住参了一笔,直言官家恩宠无度,让区区美人用度风头几乎盖过了皇后去而生气,便道:“可是还在生朕的气?”
她最“恨”他总是那样了然于心的样子,她又哪里会真的生他的气?耳边不由得又响起他曾将包拯的话故意夸张地学与她:“望陛下断以大意,稍割爱情。”非但无视她愈发涨红的脸,反倒颇有几分得意的样子,特特地要她听到,直令她跺脚道:“官家!”转念一想,这哪里是官家呢?在她阁中,故意引得她哭笑不得,时而竟如小儿般幼稚的,只是赵祯吧。
更是万分清醒地意识到,唯有官家真正顾全大意,真正无有牵绊,赵祯自己才能真正有这样珍贵的片刻惬意,她区区美人如何能动摇官家的心向?可自打她发觉自己的喜忧着实与他相系,他的情绪亦无时无刻不影响着自己,赵祯需要,官家需要,她亦如鱼与水的关系那样需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她卧塌边,有一幅御飞白书的影帐牌,朱漆金字,是昔年她生辰时他送她的礼物,白日于殿中不显奢华,夜间视之,则字间光辉若月华如练,她一时望得痴了,喃喃道:“若我能做官家笔下一点,此生便无憾了。” 飞白书难工,犹在点画,今上笔下的一点,势若飞动,极为精妙。她说愿做御书一点,他听了,当即未说什么,心下却颇为震动,令她取了纸笔来,她侍于一旁,见他提笔写下一个“爱”字来,却弄错了笔顺,最后才将“爱”中的“心”字添上,她细细端详着那字,忽然便懂得了,只听他道:“一点哪里够呢?若真要作,便作朕的这颗心罢。”无须望他,那时那刻,二人心境该是皆澄明如水月,那本应如此,不能割舍的是什么,便也有了答案。
夜来与他对饮至周身渐暖时,他执了她的手,问她生辰心愿,她伸出手指冲他眨眨眼睛,笑道:“有三个。” 他静待着,慢慢摩挲着她的掌纹,两只手交覆缠绕,等那股暖意由指端流向指端时,她便讲了,原来她的三个愿望,皆是“与君长相守”。
“与君长相守,与君长相守,与君长相守……”于今上口中又念一次,这下好了,瓷杯轻碰,泠泠碎响,相交饮下,当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若是寻常百姓人家,那该多好啊。“良辰佳景,便想一次,就一次。”她心道。千般无奈,万般遗憾,“夫妻名分,原来这般在意,原来仍是在意。”她着实在心里笑自己 ,自以为清明,到底还是糊涂。
“不能做你的妻,到底还是有憾。”灯下她满面泪痕,她决心说出来,说出“想要”,竟发觉原来这样难,原来要倾付这样多的眼泪。
今上默然良久,再开口时,目光竟像带了某种释然,如同凝眺远山,望着面前垂泪黯然的她,本有许多话,但想来她必是心如明镜,并非向他乞求什么。若真能祈求有应,也该是他长跪佛前,求她的长久喜乐。便对她道:
“在我心里,蓁蓁早已是我的妻了。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恩爱不疑,这是实。至于名分,朕也定会给你,或许要你等得久些,便算再不济,我总是要走到你前面,到时朕便下旨,他们看在这个官家在时尚算无过,想来也不会再反对了。”
今上如此无忌讳辄言生死,她听了又惊又急,忙掩他的口不让他说下去,见她这般神色,面上犹有泪痕,轻轻替她将额边碎发掠向耳后,又极尽温柔地轻抚她的头发,今上眼中亦含了泪,慨叹道:“生同衾,死同穴,与卿如此,夫复何求?”
“今日是你的生辰,不哭了,不哭了。”
怎能不哭呢?他把心拿给她看,她便唤一声“官家,”生生世世也愿唤下去,山长水远,总是他去哪儿,她也追随便是了。她唤一声,他便答应一声,直觉得把永远都于彼此姓名声声中走过了,便对她道:定要多行些善事,好在来世一眼便认出她来。“与娘子,结一对布衣,营一间小院,再有许多儿女。”
想来,那是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唤她“娘子”,是共同织就的好梦,是不灭的星,是长夜的月华。
不由得,她忆起昔年还在仙韶院时常跳的一支踏歌:
“君若天上云,侬似云中鸟;相随相依,映日浴风。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亲相恋,与月弄影。人间缘何聚散,人间何有悲欢?但愿与君长相守,莫作昙花一现。”
那时年纪尚小,只觉唱词好听,而踏歌繁复无趣的很,便背着教习,自己偷偷改成独舞。跳着跳着,天边云终成了眼前云,云中鸟却成了笼中鸟,好在她情愿,所幸她如愿。
皇祐初,进美人张氏为贵妃,行册礼,赐宁华殿,典礼仪制略如后仪。那年她26岁,今上40岁,自她康定元年承恩至此已十载,岁月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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