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他搭车去罗兰岗,和朋友去吃火锅。
罗兰岗离学校有二十多迈,朋友的旧宝马从薄暮开进黑夜,八车道的公路两侧,掠过高可擎天的棕榈,落日下的剪影如一群失独的母鸸鹋。罗兰岗是华人区,可并非中国城。那儿的楼少有高过三层。沿街是橱窗,坏掉的灯箱,繁体楷字的招牌,很陌生;移民、房產、留學、投資、華人律師第一人。一个矮且瘦的小老太太,丝巾球鞋,斜跨尼龙包,踽踽穿过空荡荡的停车场。
那是他第一次去罗兰岗。他期中考砸了,不想吃火锅,想喝酒。他今年二十,朋友二十一;他去了,因为可以蹭两罐昂贵的青岛纯生。
朋友并不是室友;他没室友,一个人住。朋友抄过他一个学期的小卷儿,请他吃过一顿凯粤楼,一顿眉州东坡。火锅店里,朋友对朋友的朋友介绍他,说:“这就是我们系下届学神顾雅人——”而他没说话,低下头,愠怒地启开一罐啤酒;泡沫溢了满手。
后来他旁听他们聊天:如静安寺有个居酒屋,回国要约起,然而机票是全日空贵,美联航坑,而国航自然既贵又坑;如明天有球赛,他们打友校,友校是傻逼,票子售罄了,不过没关系,朋友留了两张。他插不进话,默默夹菜,冷不防被一片木耳烫了嘴。想搭话,于是搜索枯肠,只记得前天夜读半折《惊梦》,春呀春,得和你两留连,春去如何遣。说到静安寺,白先勇的那出戏在上海还有公演吗?算了吧、不问了。
然后朋友问他,明天球赛你去吗。他摇头。
朋友说我想也是。
他们从火锅店出来,三月的夜风拂身,吹散他头发里浓烈的汤料味。他觉得有些凉,袖管直晃荡。他穿了件白的保罗衫,卡其裤子稍短了一截,帆布书包,里面一本铜版纸的厚课本,压得他左肩胀痛。刚才,他将考砸的试卷团成一团,想了想,又展开摊平,夹在那本书里。现在该是十八度以下了,换成华氏度是多少,他不知道。
球赛是今天晚八点。平时的晚八点,他和队友在足球场集合开夜车。热身,列队,队长领头绕场跑——用术语讲,队长叫四分卫。他们队的四分卫是克莱文杰,而雅人是四分卫替补,寡言少语,坐冷板凳。克莱文杰比他矮一寸,姜红头发,总是笑,话尾总带个反问句。他们不熟,但他对克莱文杰印象不坏。因为克莱文杰说话,他总能听懂个大概。如果有人问他:在美国这两年,有没有交过美国朋友——他会第一个想起克莱文杰的脸。
他一个人住,有时闲着,把装备拿出来穿,自己对着洗手间的镜子屈臂、挺胸,转两个圈,孩子似的。镜中人护肩魁梧,头盔凶猛,连他自己都认不得。颇有种电话亭变身的气概。当然,朋友不知道他打球——根本没人知道。他总不上场。
晚上七点半,他们入场预热。四分卫走在前面,戴着头盔,看不清脸。入场前,克莱文杰对他嘟哝了些什么,好像在说:你腿很长,没问题,如果上了场,一定跑得过对手,不是吗?——真善良。雅人虚弱地笑笑,敷衍地点着头,忍不住向头盔护栏后面队长的脸多瞧了几眼。
球场不在校内,站在场中央,能看见不远处城中心的灯火。他曾以为,全世界的城中心都那一个样子,灯、楼、窄的路,器宇轩昂的男女,行色匆匆。只不过在洛杉矶,开车的比挤地铁的多些。后来有个星期六,他花两个二毛五,坐一个小时的巴士进城。下了车,一个白的塑料袋子刮着脚飞过去。人行道上空空荡荡,徒步的只他一个,街上不时掠过几辆看不清牌子的车,往一个陌生的方向飞驰。大概,他是这时候唯一没有去处的人。
哨响,中锋开球,四分卫接球,向跑卫传去——哎呦,别越位,别越位,完美。他坐在替补席上,孤零零地看。
蓦地,四面八方涌来人的惊呼,像吞吐浊流,狂哮万里的海。那是克莱文杰——被对方的三个线锋死死擒在球场一角。两年来,顾雅人第一次看到他们的四分卫被截。等等,裁判响了哨——比赛停了。一个一个地,场上的队员,向克莱文杰为中心的那个人圈子蜂拥过去。不自觉地,雅人从替补席上立起身。人圈子开了一个小缝,四分卫趔趄着被架出来,一边一个队友搀住胳膊,右手紧捂着脸,指缝里流出血。
头盔撞掉了,四分卫摔断了鼻子。他经过雅人的身侧,后面趋着队友、教练,姜红的短发凄然一闪。雅人喉管里干得很;他张开口,错愕地望着下场的队长,想抬起手去拍拍他的肩;或者,对他讲两句慰劳的话。——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教练进了休息室,又拉着长脸,从出口钻了出来。
教练把克莱文杰的头盔交到他的手里。头盔顶上,有一盏小绿灯不停地眨眼。
他两手不停地抖。他戴上头盔,向球场中央走去,脚步很沉。绿茵上的码线白得刺眼。他听见广播里大声读出他的名字,雅人顾。那个“人”字的发音,蹩脚得难以忍受。
场上重新排好了阵型。他深吸一口气,站定在中锋的身后。头盔里沙沙地响起电流音,是教练在调试对讲信号。他是四分卫,得随时策应教练的调遣。
“四分卫,你能听见吗——回答我,四分卫!”
回答什么?——该说什么?一片空白。他想说:
“……好吧,说点什么?我很久没说过话。今天想起一件事,想告诉你们。从前我住双人间,宿舍在二楼,有一个大阳台,楼门口有一棵树。三月有一天,我走过阳台,发现那树一夜之间开满了木兰。粉红色的一树花,盛开着,就在我的面前,伸手就能摸到,特漂亮。那是我见过最他妈漂亮的东西。我的老家,一年五个月在下雪,每天只有十小时见得到太阳,什么花都不开,很冷很冷。可这儿有棵粉红色的木兰树,在三月的某一天会突然盛开,从没人告诉过我。好像这是我和树的秘密。后来花落了,可没关系,明年的这个时候它还会开,我知道的,我会等。我等啊,等着,直到昨天,我从物理系回来,抬头又看见那棵树……真的开花了,像和我约定过一样。可我抬起头,再看,发现那根本不是木兰。粉红色的,但完全是另一种花,我从没见过。我绕着那树,走了两圈,可树干上也并没挂牌子,标明它是棵什么树。我难过极了…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棵树叫什么,在哪里生长了。只有我认识它,可我一旦离开它,就再也找不到了……!”
他闭上嘴,什么也不说。
哨响,中锋开球,他接球——他将皮球牢抓在手里。皮球中央有条白的缝线,他把它死死地贴近手心。
“四分卫,听我说,现在向右传,传给跑卫——”
雅人紧抱着球,大步向对方达阵奔去。
“四分卫,快传!你疯了吗!他们有三个!传啊!”
不知怎的,教练的训令渐渐弱了;他的耳中响起另一个声音。
“相信自己,顾!往达阵跑,你能做到!”
*——骗人,你下场了。你根本看不见我。*
“顾,跑吧!你看,你的腿很长,你一定跑得过他们——”
*——求你了,别用反问句。*
“传球,四分卫!”
“不要说话!别回头,别往两边看,什么都别管,跑吧,一直向前,一直跑,一直跑!”
“传球!——传球!!!”
他抓着皮球,防守方的三个线锋向他冲来,晚风将他的新球衣吹得呼啦啦地响。他哭了。他抱着球,一边哭,一边向前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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