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爱无声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以前我从不认同这句话，我总以为来日方长，我的父亲亦年轻气盛。但当我真正读懂我的父亲，真正领悟到这中国式父爱的缩影后，泪眼婆娑中深感余生太短。

此爱无声

      小时候，父亲是我的敌人。他早年在边疆当过很多年兵，也正因为如此我觉得他脾气暴躁、不可理喻。因为有这样的父亲，我甚至都觉得我的童年是灰暗苍白的，父亲的位置是空缺的。

        他总会在我睡眼朦胧之际喊我起床上学。我还没来得及揉揉眼睛，他就开始不由分说的连带着被子抓起我，把我提下床。当我惊恐的光脚站在地上时，他已经走了。每当这个时候，年幼的我心中对他充满了深深地恨意。不知道多少次我眼含热泪的想：为什么我的父亲就不能像别人的父亲那样的温和，为什么他的性格这么古怪粗暴，我甚至想过母亲怎么会喜欢父亲这样的人。但我也因此变得倔强、坚强，我习惯了在他河东狮吼之前就早早地起床打扫卫生，然后开始一天的学习。我开始变得乖巧懂事，但还是一如既往地怕他、恨他。

中国式父爱

      那时候的我唯一觉得父亲温暖的时候，就是每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我就开始在家门口翘首期盼父亲的归来，那时候家里的境况不太好，父亲往往要在凌晨以后去城里批发蔬菜、肉类。寒冬天气我冻得瑟瑟发抖，望眼欲穿。远远的看到熟悉的橘黄色车灯、听到那熟悉到我都能模仿出来的轰隆声，我就开始欢呼雀跃。而他刚刹住车，就立马拉开身上穿的黑色旧皮夹克，从怀里取出一个大大的烧饼还冒着腾腾的热气。我笑嘻嘻地接过咬很大一口，他微笑的看着我咬的月牙儿形，摸摸自己被风吹得直立如板刷的头发，一摸头发便会有湿漉漉的一片，现在想来那大抵是寒冬清晨的风霜吧。每天的清晨都会有这样的场景：一个小女孩心满意足的啃着比脸大的烧饼，然后惊喜的报告今天的烧饼是什么馅的。旁边的男人在艰难的卸货，因为用力过猛，整个皮夹克被挣扎的有稀少的细裂纹。

此爱无声

        后来在上小学的某一天，我突发奇想写了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也并不是刻意要写他。当时只是觉得从小到大写了太多太多的母亲，老生常谈，甚是无趣。文章最后一句是：父亲是我心中永不落的太阳！他不知何时站我背后看到了，两眼放光，激动地抓起我的本子就去向母亲炫耀，全然不顾专注的我在书桌前下了个半死，然后我饶有兴味地观看了一场唇枪舌战。父亲提着我的作文本在我母亲眼前晃：“看看看，写我的，哈哈哈……”母亲假装不屑地瞅一眼嗔笑道：“那有什么，写我都写了多少年了，写你一篇还把你嘚瑟的。”父亲争辩道：“写你无数篇也顶不上写我这一篇。”接着便用手指着最后一行神采奕奕地说：“看到没？我可是永不落的太阳，我们女儿心中永不落的太阳……”爽朗的笑声充斥着那狭小却又温暖的房间。

此爱无声

        我和父亲关系的最大转折点是在我上初中后。当时我在邻村的寄宿中学读书。正值炎夏，周天去学校时下了倾盆大雨，家乡的小河涨了水，父亲去送我。我和几个同学在前面走着，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两三米远的样子，一言不发的跟着。到了河边我的心里着实一惊，水涨到了小桥板的边沿上，浑黄的水浪不时拍打着桥板下面，也拍打着我的心。我有点怕后退了几步，却迎上了父亲严厉而又坚定的目光：“要我送你吗？”这句话绝不是关心的问候，因为他眼看着我的几个同学毫不畏惧的蜻蜓点水一般的过了河，所以看到我的胆怯他很是不悦。我没好气的说：不劳你大驾，我一个人照样能过去。”说完就气势汹汹地走上了桥，父亲还没回过神来的样子，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我走的很快，到河中央看到桥板被水浪冲刷的露出石灰白，不时漫上来的水打湿了我的帆布鞋。我头也没回的一直走，我恨自己有个铁石心肠的父亲。

        过桥后走了一段路我不经意的回头，发现父亲仍然矗立在对岸，水雾茫茫中我看到父亲穿着草绿色的运动衫一动不动，宛如一棵大树。直到他微弱地挥了挥手，我才再一次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后来有一次我无意中向母亲提起此事，母亲说那天父亲回到家眼眶湿润着，失魂落魄。我听到后惊极了，我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多年守卫边疆的铮铮铁汉而有的柔情。原来他是多么后怕因为我们彼此的倔强而永远失去我。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去体悟父亲，去体悟那中国式父爱的隐晦和含蓄。

此爱无声

        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我14岁刚上初二。他突然变了，和之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这个变化让我猝不及防，甚至没有一点点征兆，我也没有一点点防备。他突然变得温和幽默，开始抄歌词抄诗、唱歌，会轻声和我说话，随便脱口而出一句话都会让我捧腹大笑好久。他开始下厨，总能用最简单的食材做出最美味的料理：红烧肉、清蒸鱼、啤酒鸭、酸辣面绝对是他的独门绝技。但随之而来的一个变化是：他也开始不再进我的房间喊我起床，而是打电话催我下楼吃饭。即使必须要进我的房间，他就会很大声的上楼梯，快到门口时会大声咳嗽两声才进来，有时甚至只在门外喊两声就走了。

      我洗碗时打碎了一只，还未定神，他就出现了，假装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给电烧水壶接水却忘了关，结果整个厨房像遭了水灾，他发现后却淡定地悄悄告诉我：“快去厨房拖地，都能养鱼了！你妈知道就惨了。”我瞬间反应了过来，大惊失色地跑到厨房发现水龙头已经关了。也因此我和父亲冰释前嫌。

此爱无声

      即便这样，父亲几乎从不主动打电话关心我，他只会不断催母亲给我打电话。我也因此习惯了凡事只给母亲说。有时父亲接到电话第一句便说：“我让你妈来接。”但有一次例外，当我再一次说让我妈接电话时，他竟然破天荒的回答了一句：“又是让你妈接，啥事还不能给我说呀？”

此爱无声

      我以为父爱不再那么含蓄，其实不然。我上高中后，家里也有了一大忌讳。这个忌讳也是突然而至的。那天母亲收拾房间翻出来几双我小时候穿过的鞋子，我爱不释手，母亲随口说了一句：“这么喜欢，待你出嫁时给你当嫁妆吧！”明知母亲是开玩笑，我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父亲的脸却阴转晴。杯子“咚”的一声往桌子上一戳说：瞎说什么，以后别说这些没用的话，说完手背后面气呼呼地走了。留下我跟母亲两人面面相觑。当时的我很是不解。后来的日子里，我和母亲心照不宣的对于此类话题绝口不提。但有时候妹妹无意中开此类玩笑，便又成了导火索，父亲定然会大发雷霆，每每如此，无一例外。即使前一秒他还乐呵的合不拢嘴。这样的场景屡屡在我家上演，也屡屡验证了我的猜想：父亲想让我永远陪在他的身边。以至于他固执的不愿去面对“男婚女嫁”这样的现实规律。可他却无比的看淡生死，他曾经说：死亡是每个人必然的结果，没有什么值得悲哀的。他就这样偏执，这个忌讳一直延续到了今天，即使我早已成年上了大学，他依然不愿去直面现实。

      我决定学艺术的时候，父亲很惶恐，因为他也对这方面一无所知。他一会儿担心这是不是传销组织别把我骗了，一会儿又忧虑会不会是“野鸡”学校不正规。种种荒谬的猜想令我啼笑皆非，但因为我想去，父亲就不会阻拦。艺考成功的那一天我却第一时间告诉我的母亲，父亲后来知道后语气平静的对我说：“这确实值得高兴，只是假如今天你是另一个结果，也没什么，我也一样很坦然，你也一样是我的女儿。”瞬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半年来在异乡的无助和心酸、对结果惶恐的在乎，在这一刻全部土崩瓦解。

此爱无声

        再后来，我的艺考和文化课双上线，我的父亲一样很坦然。艺考生报志愿的滑档风险很大，他却说：“担心什么，无论你被录取了还是滑档了，我都一样会庆幸，这都是一件好事。”最终我滑档了，没有学校录我，我寝食难安，每天忧心忡忡。父亲却像摆庆功宴一般做了一桌好菜。他说：“这是个好事，你想想，你上大学后还喜欢你所学的艺术专业吗？你从小最喜欢什么我还能不知道。”我恍然大悟，其实我学艺术的目的并没有那么纯粹，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以此为桥梁去上更好的大学。我热爱文学，从小，父亲就知道。

        最后我留在本地上学，一部分原因也是父亲含蓄的挽留。他不断的奔波了解学校的情况，然后告诉我在本地上学的好处，其实我知道是他舍不得让我离开。我说：“实习的时候我就必须去外地，很有可能以后工作也要在外地。”他喜形于色说：好哇！天高任鸟飞，走的越远越好，说明越有本事。”但他却又在吃饭时不经意的说：“要是以后你工作了还能每天回家吃饭该多好！”我瞬间明白了他之前的口是心非。

此爱无声

        离开学报道还有半个月，他就开始每天一遍遍的期待又紧张地问我想让谁送。我说：随便。第二天他又会不厌其烦的接着问。其实我知道他很想来送我，只是难以启齿希望让我自己说出来。报名的那天，烈日炎炎，烤的父亲额头亮堂堂的，汗珠子颗颗地滚下。他从地下室帮我领来军训服和被子什么的打包准备扛向三楼我的宿舍，却被楼管阿姨拦住了。他很无奈的看了我两眼，皱着眉头，鱼尾纹也显得更明显了，汗水流到脸颊他似乎也感觉不到。

        那天报完名父亲想让我回家，母亲却希望我在学校熟悉熟悉环境。最终我留下了，父亲挥了下手扭头便走。我目送他离开的背影，一瞬间觉得这个曾经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男人竟然也老了。他走的很稳，气魄一如当年，却没有当年的健步如飞。风再次为他梳头，不过这次是梳凌乱了，我小时候他从寒风中回来头发是整齐向上的，他常常说风给他做的发型最帅气，风流倜傥。可能是夕阳将他夹杂的几根白发映的过于耀眼，竟刺的我眼眶一阵发酸。我再次想到多年前父亲在河对岸目送我远离的场景，我竟误解了他那么久。那一天我在日记本上写下：老爸，这一次我没带你给荣光你依然视我为宝，下一次我不负厚望你也不许变老！

此爱无声

      如今每次假期回家，父亲总会假装一脸嫌弃，却又会被我看透。他总会嗔怪道：“咦，你怎么又回来了，哈哈哈……”没等我回答，自己已经憋不住笑了。他还是会催我起床，不过通常是用很奇葩的方式，如果河东狮吼了好久我还没起床的话，他要么拿个鸡毛掸子要么拿个两米多长的塑料管子，气势汹汹的上楼，地震一般，一脸严肃的举着家伙什，还没开口就已经笑的不能自已。

      都说父爱如山，其实如山的只是父亲冷峻的外表，父爱也是如水一般，只有用心去体悟才会发现，这水早已浸入心田。中国式父爱总是令人一言难尽，直到弱冠之年，我才真正体会到父爱的深沉。回望过去的岁月，其实我伴他的时日太少，上初中后每逢假期才可以回家，高中、大学后更是如此，等到毕业工作、成家立业后，陪伴的岁月又有几何？

此爱无声

      中国式父爱含蓄内敛到不易察觉，却又润物细无声，其实爱一直都在，只是我太后知后觉。如今的我甚至不敢想像未来的某一天如果没有了他，我的生活该会如何的昏天黑地。但是我想，那份爱不会，它足以支撑我度过此生所有的苦难。

此爱无声

      依然会遗憾此生太短，我的醒悟太晚。倘若世间真有天道轮回，我的父亲，我想伴你三生三世，陪你看尽世间繁华。让你的每一道皱纹都拥有一个动人的故事，让你的每一根白发都充满无数美好的诗意。只是，你要答应我，慢些老去。余生我还想像今朝一样：因为有你而有恃无恐。

珍惜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