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17

作者: 长安小司马 | 来源:发表于2018-12-17 20:27 被阅读10次

       我的外婆很慈祥,不过我注意到她讲话和大家不太一样。因着那柔软的语调,小时候在我心里,外婆十分神秘特别。直到有次和小伙伴闹矛盾,她喊着:“神气什么啊你!你外婆是个四川jiu子你知道不?!”

       我回家问老妈“什么是四川jiu子?”,她反问我“你听谁说的?”。“XX”,“别听她乱讲,小孩子不懂事,什么话都说会让人讨厌的。”

       大一些了,我才知道那原来是无知又优越感爆棚的本地渣渣,对四川人的蔑称。我们那里生活着极少数外乡来客,除了这个,我还听到过“河南蛋”。

        原来,外婆说话时那软和的语调并不特别。大人们说她来自四川,那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人人讲话都这样。我十分不解,放着那么好的家乡不呆,跑到这愚昧贫瘠的北方农村,图什么呢?后来我领悟到一个词——命运。

        记忆里,和外婆同样语调讲话的,还有三个人。一个是我妈那辈喊“宝生姨”的,嫁在隔了一个村的地方。因为离得不远,又是从同一个家乡远嫁而来,和我外婆互相之间逢事过节总有走动。第二个是我外婆的亲姐姐,我叫她“姨婆”。姨婆和我外婆跟我家同村,最喜欢我姐,碰见总喊“白狗娃”,因为我姐小时候确实白嫩可爱,比我好看多了。姨婆嫁的是个木匠,她丈夫手艺很好,几个儿子也得到了很好的传承。早在几年前,木工、水电工、外墙修建、内室装修,方方面面就已经是行家了。兄弟几个在村里都有自建小别墅,城里至少一套房,生活水平排在上游。最后一位是我外婆的亲娘,我们这辈喊她“老婆婆”。我的老婆婆到84岁离世,依然满头发亮的黑发,眼神也清澈如孩童。在她之后,我再没见过那么好看的普通老太太。她的命运颇为离奇,所有故事要从她讲起。

        老婆婆生于军阀混战时的中国。原本家中生活还挺丰裕,不过那个年代,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又有什么财富可以长久呢?有一天村里突然鸡飞狗跳混乱一片,老婆婆的父亲把她们娘俩藏到放杂物的阁楼上,千叮万嘱不能出声,自己一个人去开前门应付。结果就一去不回,后来才知道那天原来是抓壮丁。老婆婆的娘那个悔恨呀,早知道我去开门啊,可惜了我的当家的。但谁也预料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没人能阻挡一位男子汉,为妻女遮风挡雨隔绝危险的决心。于是,我拙劣的笔下这短短几句,就写完了老婆婆父亲的一生。

        时间它匆匆走,不为任何人停留。亲爹没了,生活还得继续。虽然家底还在,亲娘又竭尽全力庇护,但战争年代跟着年轻寡母熬日子的小孤女,面临的危险真的太多了。老婆婆的娘熬了几年,失了主心骨后时常觉得孤苦无依的她,实在撑不住了。加上乡亲们又热心拉拢,她便息了守节的心,改嫁到镇上一户人家,后面又生了个女儿。

        老婆婆的娘改嫁后没几年,老婆婆就出落得亭亭玉立风姿绰约。一家有女百家求,在继父和母亲的安排下,老婆婆嫁给了一个小地主,过了有10年的安生日子。

        终于,风雨飘摇战火连天的时代结束了,新中国成立啦!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可是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的土地运动,田地被没收,然后集体按人口平均分配。老婆婆心想,地少就少一点吧,好歹一家人齐齐整整的,不用再过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的日子,这就值得了。

       麻烦的是,新中国讲究一夫一妻制。老婆婆的地主男人为了生儿子,之前纳了一房姨太太。政府要求两个老婆只能留下一个,他犹豫了一下下便选了年轻的,因为年轻意味着有更大可能生出儿子。旧时代的女人,生儿子是她们的使命。老婆婆没有争也没有吵,她觉得自己已不年轻,政策让大家别无选择,不能害人家留不下个后,尽管她已经为夫家生了两个女儿。最后,姨婆给了他父亲,外婆跟着我的老婆婆生活。

        政府给老婆婆和外婆也分了几亩地。建国初期不像现在有机器有化肥,农人们往往辛苦如牛马,一年下来的收成除了口粮也基本不剩什么。身高不到一米五的妇人带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日子的艰辛可想而知,但生活的苦从未听她们讲过。不过我猜亲情的人为隔绝一定成了心口的暗伤。有一次外婆和妈妈聊天,我在一旁玩耍,依稀几句话飘进耳中,现在偶然想起,那话语里的隐痛依然清晰可辨。她说,“那时候的人傻啊,在村里偶然碰见,我喊一声姐姐,为了表示立场,她竟然用竹耙打起我的头来。我一下就哭了,这就是我的姐姐啊。”

        不得不承认,命运有时候确实会遗传。老婆婆带着外婆,几年下来苦不堪言,自觉走投无路的她,去改嫁到镇上的亲娘那里拿主意。但她娘已经年老,同母异父正当年华的妹妹做主,给她找了个大龄未娶的李姓男人。

        老婆婆当时三十多岁,也算得上风韵犹存,又一贯勤劳节俭,虽然带着个女儿,但她的后老公还是很满意的,因为乡下还有她亲爹留下来的房子和一点地,这可以算很不错的嫁妆了。这一下人财两得,长期没有女人体贴的男人,心里热乎乎的。两个人互相关心扶持着过了两年,和顺的生活突然被打破。

        李家男人之前虽然光棍一个,但没有家人并不代表没有家族。族里一户人家遭逢意外,留下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人们发了愁,这孩子怎么办呢?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让我老婆婆的后老公收养。老婆婆不情愿,以后要是自己生出儿子,这家里的东西怎么分?但是不要说60年前,即便是现在,又有哪个女人在老公心目中,能比得过家族和面子?不满的种子就此埋下,夫妻之间一旦有了嫌隙,和美的日子就再也不能回寰。

        自从家里多了个收养的哥哥,娘和继父开始时常拌嘴,我外婆就更不愿意回那个家。她开始整日泡在自己的外婆家里,跟和自己亲娘同母异父的姨娘渐渐熟悉起来。她姨娘只大她六七岁,但一贯在家里说了算的。有主张的姨娘影响了她,外婆慢慢成长起来。

        命运对待女人,从不肯手下留情。但我的外婆,绝不轻易屈服。没钱读书,她就参加政府开办的扫盲班。白天干活,晚上识字,她从不缺席。从一笔一划开始,先学着写自己的名字,到后来没有什么字可以难到她。这样努力刻苦的外婆,从一帮妇孺里脱颖而出,成为了一位出色的幼师。这对于从未接受过正规教育的人来说,是非常难得的。外婆工作稳定后,因为长相温婉气质出众,受到很多年轻人倾慕。她从众多的追求者中,挑选了一位最合心意的小伙子。他是新中国诞生后,第一批青年电工中的一员,前途无限光明。

        外婆的日子好起来了,可是她姐姐,也就是我的姨婆,遇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大麻烦。因为跟着地主爹爹生活,头上早已被扣上了地主帽子。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尽管姨婆明媚大方,但就是没有小伙子对她有所表示,甚至连上门说合的媒人都不见一个。更糟心的是,随着年龄增长开始有了自我意识,她几乎被后妈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她马上嫁出去不可。

        眼看着姨婆就要沦落成一个连亲爹都嫌弃的老姑娘,她后来的丈夫终于翻越万水千山,出现在她面前。

        之所以说万水千山,因为行程确实太远。陕西和四川的距离,现在不过几个小时的车程,但五十多年前,恐怕半个月都不够。

        我的姨公幼年丧父,母亲带着他和两个弟弟改嫁到我们村。养三个别人的儿子,在那个年代他继父算是头一个。因为指望人家孩子妈给自家传宗接代,老爷子咬着牙吃苦受累供养这一大家子。几年后一儿一女陆续出生,家里负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就和老婆商量着,把三个半大的继子送出去学手艺。一方面吃用不需家里负担了,另一方面多个手艺多条生路,手艺学成了的话,孩子自己轻松。老太太自然没有意见,我的姨公就这样跟着师傅学起了木工活。

        手艺差不多学成,也快过了说媳妇的年纪了。兄弟几个知道自己什么身份,靠家里给娶婆娘是不可能了,只能自己想办 法。长辈们给出主意说:树挪死人挪活,老是困在这个穷地方,媳妇不会自己上门来的。你们兄弟多少有点手艺,现在国家百业待兴,正是用人的时候,你们几个出门揽活去吧。眼睛放亮,碰到有女子愿意跟你们,怎么都要带回来。

        姨公就按照长辈的指点离开了家。路上听人闲聊,说抗战时期战死的军人有四分之一都是川军,男人死光了,四川现在全是没婆家的大姑娘。姨公脑子一热,根本不去考虑这话里的漏洞多大。他决定了,行,那我就去四川。秦人恋土思故地,轻易不出远门。姨公为了娶媳妇,也算是拼了。毕竟这可是和平年代,方圆十里还没听说哪个普通农民去过四川那么远的地方呢。

        一路打听一路前行,有车了就搭个车,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走路。手里那点钱很快就用完了,沿路接点桌椅板凳这种小活,好歹有口饭吃。姨公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终于到了四川。那口心气儿一泄,他病倒在了一个小旅馆。

        连着七八天起不来床,预交的房费早过期了。几天吃用,兜里干干净净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幸运的是,好心的店主不光没有把我姨公扫地出门,还一日三餐热水热饭地照应着。姨公躺了好久,病气才一点点退了。病好后,他恢复了年轻人的光彩和活力。虽然没钱给店家,但他有力气有手艺。他留下来帮店主做做木工,修缮修缮屋子,披星戴月不辞辛苦,直把那经年的破旧旅店修整得挑不出一处毛病才辞行。店家在接触下早把他的情况摸透,又看他为人实诚,踏实肯干知恩图报,觉得也是个可靠的青年。心里咂么了许久,最后说“你别急着走,我帮你说合个媳妇。”

        原来我的姨婆也和外婆一样,有事习惯找她们姨娘商量。姨娘家在镇上,她又消息灵通人情练达,早和镇上做来往生意的旅馆饭店打过招呼,有合适的小伙子通知一声,娘家外甥女正待字闺中哪。

        旅馆老板一招呼,姨婆的姨娘就传了话过去,姨婆的爹爹答应来相看,看了之后感觉还不错。两个年轻人见面后,彼此之间也很满意,这婚事就成了。姨婆就随姨公来到了我的家乡——陕西。

        姨婆到了婆家后,受到了空前的欢迎。她美丽大方,勤劳能干,家里家外收拾得齐齐整整利利落落。这样的儿媳,公婆自然很喜欢,小叔子们也围前围后“嫂子”“嫂子”地叫着,一颗被娘家冷落了多年的心热乎起来。姨婆定下心神,在陕西扎下根来,开始一门心思为婆家着想。

        这时候村里人震惊了:宋老大竟然那么快就找到一个四川大姑娘当老婆!这事实让全村的适龄单身汉心动不已。且不说这姑娘如何美如何好,光就家徒四壁也能找个黄花大闺女这点,就足够让光棍儿们眼馋了。一时间,大家的心思都活络了。不断地有人找我姨婆聊天,央求她回趟娘家,多带些姐妹回来。

        一年后,姨婆和姨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我们叫她“菊华姨妈”。孙女的出生,让公婆的心放下了。是啊,有了孩子,就算是再狠心的女人,也不可能跑掉了。再说,小两口感情那么好,这儿媳妇算是栓牢啦。老太太心里打起了算盘,老大现在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了,老二老三还没着落呢。村里不知多少老头老太都盯着老大媳妇,巴望着她回娘家,然后帮他们带儿媳妇回来。哼,怎么可能轮到他们,我自己的儿媳,不先帮她的小叔子们怎么行?!

        于是姨婆开始准备结婚后的第一次回娘家,两个小叔子跟前跟后地看她整理行李。老二说:“嫂子,你可一定要帮我带个拔尖儿的姑娘回来啊。”,老三说:“嫂子我不挑,你帮我带个大闺女回来就成。”。说也奇怪,后来老三家的倒是方方面面没得挑剔,老二家的反而人样儿普通不打眼,老天爷最爱和人开玩笑。

        姨婆回了四川,住在她姨娘家。姨娘叫来了我外婆说,你姐姐现在流落到外省去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就算被婆家欺负了也没个说话的人。姐妹俩最好守到一处,可以互相扶持依靠。刚好这次你姐来给她小叔子找媳妇,你要么跟去看看,看不中再回来也行。

        外婆跟着姨婆回来,果然宋家的两个小伙她都没看中。姨婆一心想留住亲人,张罗着村里的适龄男青年来相亲,最后外婆勉强挑了我外公。为什么说勉强呢?我奶奶的原话是这样的:“你外婆那时候真是白里透红像朵花,身条儿又好,还有文化。你外公呢,小小年纪就顶门立户,吃穿都不好,成年后脸色灰扑扑的,嘴巴都泛着白。要不是想陪着亲姐姐,又看他能吃苦有毅力,你外婆不可能跟他的。”我奶奶一辈子掐尖要强,在她嘴里只有自己行,别人都是渣渣,她能说一个女人好,那还真是绝无仅有,因此我觉得她这话可信度极高。

        我外婆跟了我外公,第二年就有了我妈。我妈在她的兄弟姐妹里排行第二,这听起来说不通啊。感兴趣的朋友别急,下一篇我写写我外公的家族史,大家看了就明白了。

        再说回我姨婆这边,亲妹子是留在身边了,可是公婆交待的事情还没办成呢。两个小叔子嫂子长嫂子短的,怎么也得把他俩安顿好啊。姨婆又去了一趟还是两趟四川,带回了后来的两个妯娌。

        老二家的朴素本分,存在感不高,我都是写着写着掰手指头,才想起这老太太来。记忆里每次见她都是在默不作声地干活,我按照大人教的叫一声“舅婆”,回答的话也不甚听得明白。她一直没有学会本地方言,也不像我外婆她们讲一口陕西味儿的川普,四川话对于不出门的西北村民来说,实在犹如听天书。或许因为语言不通,她和大家一直没有什么来往。我那时候小,也是在老婆婆多年的熏陶下,才听得懂一点。就是这半懂不懂,才让我愿意每次见了她打招呼,我就没见过村里其他小孩这样做。老太太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铁牛,小时候被同学用笔扎破了一只眼球,后来装了义眼。小孩子初见都有点怕他,后面就习惯了。视力只有常人一半的铁牛舅舅实际上人很好,身体也确实像铁牛一样结实。他肯吃苦肯下力,大女儿现在应该也大学毕业了。二儿子叫铁军,老太太现在跟着他们一家生活。

        老三家的在我记忆里出现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我读初二那年,村里突然出现一对老夫妻。老爷子总是提只鸟笼,老太太一看就不是农村人,他们在村里要了块地建了个小房子。在乡下过了几年养老生活后,或许是不习惯,老俩口回西安城里去了。我妈说那是我铁牛舅舅的小爸爸,就是普通话说的小叔叔。小房子闲置后,铁牛舅舅一家就搬进去了,把原来的房子留给弟弟娶媳妇用。

        前面说过有个和我外婆经常走动的老太太,我妈喊“宝生姨”的,约摸也是我姨婆带到陕西来的。我外婆和姨婆去世后,我只见过她一次,在我老婆婆的葬礼上。后面就没联系了,我妈说她碰见过一两次,现在应该还在世,不然老人家的儿子要报丧的,总归几十年的老亲戚了。

        再说我的老婆婆也真可怜,先是幼年丧父,然后母亲改嫁,自己人到中年又被迫离婚再改嫁。最后收养的族侄娶媳妇后,对她实在太恶劣,又是打又是骂的。实在没办法,才去找自己的妹妹也就是我外婆的姨娘。姨娘写信给我外婆,这才把老婆婆接到陕西来。临走前,老婆婆把亲爹留下的乡下的房子和地,八十块钱卖掉了。姨娘后来跟我外婆埋怨,嫌没有和她商量,原本她打算让自己的二儿子去乡下种田的。

        我外婆恍然大悟,难怪你非得让我离开家乡。亲情是有的,杂念也少不了,这就是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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