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稿《萧乡文学》
【原创小说】“酒痴”的心愿
文丨匡世红
一
正在宾馆浴室冲澡,隐约听见外面手机铃不断,匆匆擦干身体,拿起手机一看,是干爸的大儿子建和打来的。都晚上十一点了,这建和半夜打电话肯定有事情。是干爸的五七快到了要商量如何操办,还是其他什么事哩。
一晃干爸李绣林逝世都快一个月了,他老人家是位抗美援朝老战士,1931年出生在藕池镇,活到八十八岁也算高寿了。老人家生前喝酒嗜酒,藏酒窖酒,爱酒成痴,江湖酒圈中称他为“酒痴"。
从事酒类销售三十多年,我也是个爱酒之人。与李爹相识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然是因酒相识,以酒结缘,缘酒相知,以至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最后老人家干脆要收我为干儿子,以示亲近之意。虽然他有建和、建平两个儿子,他说不怕多我个异姓老三。家里的大事小事拿不定的事,总要与我商量,让我拿意见。硬是把我当幺儿子待的。
我对老人家也是尊崇有加。想当年,他与其弟李锦林在绣林镇同时报名参军,同赴朝鲜战场,兄弟血洒上岗岭,尸骨永远留在了异国他乡。他作为汽车兵,驾驶着运输车在硝烟弥漫轰炸不断的战场往来穿梭,抢运军需物质,八次负伤,九死一生,三次荣立三等功。从枪林弹雨中生存下来,也算他老人家命大福大。后来他以连职干部身份转业到地方,在绣林轧花厂当个管生产的副厂长,后又辗转绣林数个工业企业,兢兢业业几十年,做人堂堂正正,不偷奸耍滑,是个好人见了喜坏人见了怕的角色,是说话做事嘎嘣响的实干家,是他那个时代不折不扣的优秀党员。对这样的人不尊崇,你让我尊崇谁去!
我把电话回拨建和哥。
“刚怎么不接电话?”建和问我。
“我刚在洗澡呢。有什么事吧?”
“你还在郑州?等你回家后见个面,我有事找你商量。”
“酒类交易会今天已结束了,我明天就动身回来的,到家后去找你。究竟是什么事,能不能先告诉个大概?”我有些疑惑。
“就是老爷子那个酒窖的事,伤神的很!等你回来再说吧。”不等我接话,建和哥已挂断电话。
喔,是关于酒窖的事。我似乎明白了几分。
二
老人家在朝鲜时,曾被敌机轰炸炸伤,昏倒在雪地上,是战友发现了他才捡回一条命。由于在冰天雪地受了极大的风寒,加上浑身是伤,几十年来,一到天气要变的时候,他身上的关节和伤口就开始酸胀痛疼。所以他自诩为"活气象”,说比省市气象台报得还要准。
受不了身上疼痛折磨,他找过市中医院张保元医生,张医生建议他平时喝点药酒,驱风散寒,活血通络,能缓解身体的疼痛。他依嘱而行,数年下来,竟有了酒瘾,每天两顿都喝,因病喝酒,久喝上瘾,由瘾生爱,因爱成痴。
绣林爹喝酒有个特点,喜爱本地酒,以喝散装酒为主。他与石首本地大小酒厂的厂长们都混得熟络,买酒他都是亲自跑到厂里,带着自己的酒壶,去接刚出的热气腾腾的头子酒。他在好汉坡上头住,在马鞍山山边他屋后傍山处,他亲自挖建了一个五米见方的酒窖,酒窖分二层,地上一层储藏瓶装酒,地下一层用二十几只大陶坛窖藏散酒。
生前,绣林爹多次带我参观他的酒窖。四周的酒柜架上,放满了石首各个酒厂各个时期生产的五花八门的瓶装酒,有小河酒厂、调关酒厂、东升酒厂、焦山河酒厂等等厂的各种粮酒,也有石首国营酒厂的东岳大曲、绣林玉液、透瓶香、东岳小曲,还有劲牌酒业石首分厂生产的各型枫林玛卡酒,林林总总,琳琅满目。干爸向我介绍各种酒品时,如数家珍,眼睛里透射出得意的神光。
我曾跟老人家说:您的这些藏品就是一部石首酿酒史的缩影,都可以建一个石首酿酒历史博物馆了,放在这个角落太可惜了。
老人家当时对我说:“我的确有建馆的想法,但年纪大了,没这个精力能力了。你要能办到,我这里的物品你尽管全部拿去用。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即使归天了也会笑醒的。”
每次干爸领我下地下酒窖时,都让我先整衣净手。我开始不明就里,下到窖里才知道,他老人家在窖里东面墙边立了个神案,立了三个牌位,中间牌位是酒神仪狄、杜康神位,左边是李氏堂上历代祖先神位,右边牌位是石首历代已故酿酒匠人神位。在神案上他拈了三支香,点燃,上香,行礼,并让我也依法如仪。难怪老人家搞得这么庄重神秘。
我当时不解地问干爸:“酒窖敬酒神可以理解,但您礼敬的那些匠人具体是哪些人呢?”
“呵呵,这些匠人就太多了。我们石首地处洞庭湖平原和江汉平原两大平原之间,自古就是鱼米之乡,民间历来都有酿酒的传统。”
干爸把几块牌位用布擦了擦,接着说:“我听人说,东升走马岭那边考古时发现了五千多年前盛酒用的陶器残片,证明我们石首这一带酿酒的历史至少有五千年以上,这么长的历史中,历代相传,你说该有多少酿酒的匠人啊!”
“为什么把祖先的牌位也摆在酒窖里咧?”我不解地问。
他拍拍我的肩膀:“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祖上三代在藕池镇都是开槽坊的,以酿酒为生,酿酒技术也曾名闻一方,每百斤谷物达到出五十斤酒的水平,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一九四三年日本鬼子轰炸藕池时,把我家的槽坊炸毁了,唯一在地窖里找到了一坛没有毁坏的老酒。”
他指着一个上了绿釉的瓷坛说:“这还是我爷爷手里窖藏的,当时找到时就已封存了三十年,到现在都百多年了。这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啊。”
干爸又指着地上整齐摆放的二十口陶坛:“这些一百斤装的坛子,是我在东升陶器厂订做烧制,专门用来窖藏酒的。这里边封装的是八二年到八五年,我花了几年的积蓄,陆续购买的二千斤头子酒。有两坛是调关镇崔连珍厂长那里的,有两坛是东升镇刘昌龙厂长那里的,其他十六坛都是石首国营酒厂的,有王业南厂长手里买的,也有谢光前厂长手里买的。一晃都存了三十多年了。”
我笑了笑:“存了这么多年了,准备几时开坛畅饮呢?到时不忘记叫上我呀!”
“伢儿呀,我哪里舍得喝一斤半两喔。我储存这些酒,不是为了自己喝,我这是为石首保存的一条酿酒魂脉,留给在造酒上有眼光有大格局的人,今后用这些老酒,可以勾兌制造出一批批佳酿新品,延续我们石首的酿酒魂脉啊!”
听到老人家这番话,当时的我大为震撼。老以为老人家窖藏这些酒,一是为了自己享用,二是留给后代一笔财富。想不到干爸这样一个普通百姓,竟有这等胸襟和情怀,他存酒的良苦用心,自然让我刮目相看了。
三
回到石首后,我给建和电话,约他晚上到老轮船码头江边的渔家乐餐馆吃饭。下午五点我就先到了,点完菜后就在附近溜哒。这家餐馆东边是东岳寺,西边是阳岐山,北面临江。
此时,天近傍晚,夕阳斜照,把东岳寺的山门殿堂涂抹得金碧辉煌,让人联想佛菩萨的慈悲庄严。抬眼望阳岐山上,刘备夫人孙尚香的塑像栩栩如生,那望夫石上深情瞩望的身姿,在阳光的映衬下,如一幅靓丽的剪影。望北面大江,自北向南奔流而下,遇阳岐山陡然折转,一泻而东,不舍昼夜。夕阳的光影投射在江面,如千万条金鲤在水面嬉戏。
在废弃的老轮船码头江边,我曾多次陪干爸在中元节的日子里,在这里给已故李氏先祖和老人家牺牲在朝鲜的弟弟及志愿军战友烧冥袱纸钱。每每那时,干爸总是涕泪交加,望江祭酒三杯。他说每年快中元节时,他弟弟和几个亲密的战友就会出现在他的梦中:“牺牲时他们还那么年青啊,不是战友救我,我也和他们一样了。”
老人家生前很喜欢在渔家乐餐馆吃饭,常叫上三五酒友,坐靠北的窗旁,边品细茶佳酿,边唠三国掌故,赏江上无边风月,成为绣林爹与一干酒友的最爱。
我也曾在这家餐馆,陪老人家度过很多快乐时光。如今物是人非,只能睹景思人了。
建和是打车来的,提着一瓶枫林紫玛。他说准备喝酒就没开车。一落座,他就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老人家走后这段时间,围绕如何处理老人的住房和酒窖,他和建平哥发生了分岐。
他主张保留老人的住房和酒窖不动,见物如见人,保存一点对老人家的念想。兄弟仨经常回那里走动走动,也好借此寄托一点哀思。
“哪建平哥又是什么主张呢?”我问道。
建和哥告诉我,建平两口子说:他们两兄弟都各有各的住房,老人走后屋空出来哒,兄弟俩不可能搬回去住,房子长期空置容易坏,不如出租或者干脆卖掉。弟媳妇还带了几拨要买房的人去看屋,我听说后很生气,这不是还没商量好吗,急个什么!
建和哥说:“不是说弟弟他们说的全无道理,但房子卖了或租了,那个酒窖如何处理?酒窖要经常察看温度湿度,高了低了要调节,要保证恒温恒湿。如果不安排好,父亲几十年的心血不白费了。父亲生前把那酒窖看得像命,不把这事处理妥当,老人家在地下也会不安的。我现在与建平为这事相持不下,很伤脑筋。所以等你回来拿个主意。”
“建和哥,你们两位兄长的想法我都清楚了。既要处理好老房子,更要处理好酒窖和里边的藏酒。要想一个两全之策咧。”我一边用食指击打着桌面,一边思忖着办法。
“来,先喝酒,总会有办法的。”我端杯与建和哥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干了一杯。
三杯下肚,我放下酒杯:“建和哥,这件事情我说下想法,你看行不行?房子和酒窖不管怎么处理,先要考虑老人家生前的想法,这是个前提。和干爸相处这么多年,我自以为是了解他和他的心思的。他老人家多次对我说,他想建个小型的石首酿酒博物馆,建了馆,他的那些藏品才能发挥作用。但目前我们又没有场地和精力来干这件事。还有那些窖藏多年的酒,干爸说他不是用来自己喝的,也不是给子孙留下的财富。他是想让有大格局的人来开发利用的,目的就是要延续石首酿酒的魂脉。”
我吃了几口莱,接着说:
“据我了解,新厂镇那边的劲牌酒业,正准备建一个规范的酿酒博物馆,有专人打理。干爸的藏品是不是可以交给他们统一使用呢?
另外,那边的郭董事长是个有大气魄有大格局之人,近些年他们公司越办越兴旺,非常注重产品开发,尤其注重延续石首的酿酒传统和风格。我看把那二十坛老酒交给他们去开发,应该会有很好的效果。如果这样能行的话,你们哥俩就再不用为酒窖的事操心费神了,也满足了干爸生前的心愿。”
建和哥一拍大腿:“这个办法好!你怎么不早说呢,害得我心里磨了这么久。建平肯定也会赞同这个方案。酒窖处理好了,房子怎么处理就简单了。来,喝酒!”
建和哥脸上一扫先前的郁闷,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建和哥,你明天把这个方案和建平哥说说,看他意下如何。我明天先去江北找郭董事长,把这事合计合计,争取谈妥。明天等我的消息。”
“好!辛苦你跑一趟,明天我和建平在爸的老屋子里等你。”建和哥和我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四
江北一趟比我想像的还要顺利。
与郭董事长一见面,他热情地拉住我的手:“快一年不见你了,忙得很吧!我们好朋友多年,你要经常来坐坐啊。我们产品的销售还得要你们这些营销大伽支持啊!”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罐安化黑茶,一边泡茶一边向我介绍公司近来的状况。喝了会茶,又带我下楼,去参观正在布置的“石首酿酒博物馆”和新建的地下酒窖,那酒窖真大,至少有九百平方米,酒窖的一角码放着在景德镇定制的一批精美陶壶。
当我们再次落座后,我说明了这次的来意。郭董事长听完我介绍李绣林老人的事迹,以及他老人家爱好酒类窖藏的故事,他由衷地赞叹:“想不到我们石首还有这样爱酒懂酒的藏家,他的酒德和人品,值得我们景仰。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满足老人生前的心愿。”
郭董事长当场叫来产品研发部的王主任:“城里的李绣林老人,生前储存了二千斤原酒,是三十年前窖藏的,据说还有一坛窖藏百年的珍品,这是一批宝贵的资源,现在荣幸的交给我们来开发利用,我们一定要精心研发,开发出一批富有特色的精品,不能辜负了一个老人一生的坚守。”
“这太好了!”王主任有些意外的惊喜:“我们正准备开发一批年份窖藏酒,正发愁找不到合适的年份母酒哩,这真是雪里送炭啊!”
郭董事长郑重地对我说:“老人收藏的瓶装酒,可以全部收纳进我们的酿酒博物馆,以专柜陈列,并以文字材料专门介绍李绣林老人。以老人窖藏的原酒为母体开发的系列产品,我现在决定,就以老人的名字来命名,就叫【绣林窖藏】,以铭记老人的事迹,褒扬他的品德。”我紧紧握住郭董事长的手:“谢谢董事长的理解与支持,这下总算可以了结绣林老人一生心愿了。”
当我走出劲牌酒业的大门,已是一身轻松,过一会就可以将好消息告诉两位兄长了。我喜滋滋地打开车门后,不经意间猛一抬头,似看见远处的半空中,干爸笑意盈盈,正向我挥手致意。
作者简介:
匡世红,男,六O后,湖北省作协会员,有诗文见于《延河》《鸭绿江》《散文百家》《河南文学》《参花》等报刊,作品录入二十多种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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