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前,我帮父亲收拾完晒在柏油路上的最后一枚黄玉米。
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腰,极目远望,掠过成片的庄稼,天地衔接处,是一簇树木掩映的人字屋顶。
烟囱擎起袅袅炊烟,母亲已经在家里生火做饭了吧。
这里是自己的家,从小生于斯,长于斯,黄河入海处,一片贫瘠的土地,一个普通的村庄——丁家村。
回家,我没有走宽阔的马路,特意随父亲转入一条隐藏在青纱帐中的乡间小路。
踩着久违的脚蹬车,行走在颠簸的小路上,两旁草木葳蕤,庄稼如海,一股浓郁的田园气息充溢身心。是地里还未收割的玉米秸秆,是绿色枝叶中悄悄探出头的棉花姑娘,是沟渠里肆意疯长的芦苇,是田垄间婀娜摇曳的狗尾草,是新翻泥土湿润的清香,还有那一两声熟悉的鸟鸣、上下欢快飞舞的蝙蝠……
我像个久离家园的孩童,扑在母亲温暖的怀里,贪婪地享受着这久违的温情。
我有种错觉,恍如昨日,自己还是那个单纯的农家少年。
亦如这般,骑着脚踏车,哼着歌儿,走在同一条乡间小路上。
一种莫名的快乐与暖意,一圈、一圈在心间荡漾开来…………
2
有人说,生活中,有一些曾经哭着的事,总有一天会笑着讲出来。
就是这片郁郁葱葱的庄稼地,我曾经受尽苦难(也许有些夸张,姑且这样说吧),从小就拼命地渴望逃离,以摆脱父辈般在这片土地上辛勤劳作的宿命。
可现在却又梦绕魂牵,望穿秋水,期盼回归这至亲至爱的家园。曾经仇恨的、诅咒的、痛苦的,曾经幸福的、美好的、欢乐的,最终,却成为我们最为怀念的。
是岁月改变了我们,还是我们温柔了岁月?我无从知晓。
历史的车轮漠然碾压、侵袭、切割着原生态的田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在现代化的阡陌里步步退守。诚如这草丛中的虫鸣,在秋日的暮色里吟唱着生命的挽歌!
前方,父亲骑着满载收获的三轮车,佝偻的背影在墨绿色草木中时隐时现。他此时一定是幸福和满足的——多年后,和儿子一起走在这条走了一生的乡间小路上!就像多年以前一样,只不过命运的轮回,让彼此增添了风霜。
以地为生的路,承载了太多的人来人往。偶遇村里的大爷、婶子,父亲总会大声地打招呼,他们也会满脸灿烂,用浓浓的乡音和我说话,“鹏来哩吗——?!”
夕阳隐退,暮色越加苍茫低垂,阵阵晚风从耳畔吹过,一枚草叶追寻着飘摇的路。我却没有听到,暮归老牛的呼唤。
思绪,澹澹兮生烟……
3
眼前是条渠,被野草占领,填满。但,多年前明明是一条宽宽的沟。挖地成沟的松软泥土堆在两侧,摊平、压实。于是,就有人走过,有牛羊走过,有地排车走过……
还有那斜斜的日头,一遍遍地来回扫刷、沉淀、堆积,成了路。
有了路,就有了榆树、槐树,稀稀落落地顺着沟溜达成一趟,到了夏天就会成为我们抓知了的好去处。
沟里住满了各种杂草,野花,铺天盖地,当然更少不了无限风景,慢悠悠啃着青草的老黄牛,和挽着裤腿、低头撅腚忙着抓鱼的放牛娃。
到了冬天,这里又成了我们纵横驰骋的世界,踏荒草、抓兔子、凿冰捕鱼、放火焚烧,寒风猎猎,狼烟四起。
沟的存在,就是等待水的到来。
每年,北风在枯白空旷的庄稼地里打着回旋,麦苗刚刚羞涩地探出头时,黄河水就会准时地乘着沟,顺流而下,从远方急匆匆、浩荡荡地奔涌而来。
村里的人们早早地就等在沟两侧,或是坐在斜坡的野草上,或是背靠在树干上晒着太阳。
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穿着棉袄的,围着头巾的,或是两手插进袖口、衣兜,或是相互寒暄递着烟,围在一起热烈地啦着家长里短,黝黑的皱纹也喜笑颜开,好像是谁家娶媳妇一样热闹。
最欢快的还是我们小孩子,戴着皮、棉帽子,穿着哥哥姐姐改了的肥大棉衣,有的还掉了扣子,在大人们中间来回穿梭,打闹,两腮冻得通红,全然不顾长长的鼻涕过了河。
等待着一场盛况。
“水来了,水来了”,随着远处大人们的吆喝,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前呼后拥,欢呼着纷纷涌向沟边。
这黄河之水,带着一身故土,一路高歌,风尘仆仆。
我们胆子大的,不顾大人的阻拦、拉扯和咒骂,吼叫着冲到沟底,叉开两腿,目不转睛地看着黄河水像无数条大蛇,无声地贴着地皮,快速地游动过来。
冲过草丛,越过阡垄,漫过坑洼,一往无前而又从容地爬到我们脚下。
大家就“嗷”的一声,回转身,继续向前奔跑。
大声喊叫着,挥舞着手里帽子,木棍。
跑得慢的,年龄小的,被水头咬住了脚脖子,惊得一阵阵尖叫,沟旁树枝上的麻雀吓得仓皇而逃。
我们跟着水头向前疯跑着、跳跃着、欢叫着,和天空中循水而来的白鸟一样。
上善若水,简单、朴实、丰富而又坚韧。
那时的日子,是没有电视、手机,没有汽车、玩具的。
那时的天,是蓝蓝的,水是清清的,空中飘荡着草木的清香。
那样的日子,就像偎在柴草垛下晒冬阳,简单,而又温暖、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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