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籁

作者: 美酒山庄主人 | 来源:发表于2018-11-09 22:44 被阅读61次

    泼皮大盅已是第五百零七次这样左拥右抱着娇滴滴的美妓,驾着挂满红铃铛的驷车从剩漪县上大摇大摆地闯过去。

      泼皮大盅相貌丑陋,自然不如潘安公子那样,――得到一大车一大车的鲜花和玲珑剔透的果子,还是大把大把的美人儿砸过来的呢。不过,也没人向他的大车扔石头,因为不敢。剩漪县上无人不惧泼皮大盅家里那比恶狼还凶悍的家丁,更怕他过命的兄弟――白虎在暗中帮他,说是白虎,其实就一条大白狗,说是一条大白虎,却比虎还要凶猛。

      一次,也就是五百零七次的第八次,泼皮大盅兴致勃勃地坐车“云游”,车内的美女不但顺着他的意思冰肌外现,半露酥胸,还在车中起舞,白玉似的微波荡漾,水灵灵的娇声盈盈。

      泼皮大盅一声大喝,四匹马一惊,就猛载着他和美女们一簸一簸地从大街上荡了过去,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忽然,一个鸡蛋从窗口砸进了车内,然后听到一个女人的一声尖叫,马车停下了。

      泼皮大盅从窗口穿出头,向突然噤若寒蝉的集市上怒气冲冲地喊叫:“谁干的?”

“他娘的谁干的?”

        原本熙熙攘攘的闹市仿佛严冬的森林,一夜被夹雨的漫天飞雪冻住了,风凝在外,死气沉沉,毫无声息。此时,若有一枝树杈“咯吱”一摇,那它必然是这死寂的大千世界里唯一显眼者。因为唯有这枝丫尚处在律动之中,可树枝是树枝,人是人。树枝的律动怎么说也可以与幽美沾点边儿,可人若是敢在这样死寂的大千世界里砸出一个鸡蛋,那是要流血的!等待他的,往往是泼皮大盅的白虎。

      那砸鸡蛋的愤青被泼皮大盅的白虎活生生扯死了。

      从那以后,再无人敢明面上对泼皮大盅说三道四了。

      所以今日,热热闹闹的集市依然尽显其热闹,以期与泼皮大盅的车马声调协和协和。

      不过,今日大街上那些往日占了不少便宜的汉子今天是见不着泼皮大盅豪车内频繁露出的大长腿和小肚腩了,那不容易见到的地方今天更见不着了,因为泼皮大盅今天并没有带那些妖娆美艳的女人,只带了三五十个家丁和那只端坐在车中伸着血色长舌的白虎。

      今天也没那么欢声笑语了,一派肃然。

      马车过后,集市上的“坚冰”顿时融化了,沸沸扬扬的大街小巷就传出了各种论调。

    “唉!惨咯惨咯……”

      “怎么就惨了?”

      “你看泼皮大盅提车而去的方向,他是从剩漪县往东去的,再过二三里便是晁老先生的庄子了,今日其子晁殷娶妻秋氏,正在大婚呢……”

        “泼皮大盅糟蹋了的新娘子还少吗?”一位大娘哭诉到这里,不少人就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

        有人急忙道:“本来晁家已经够隐秘的了,可还是被泼皮大盅知道了,他这一去,晁殷公子的婚礼可就――”

    “完了……”

      “可是我听说晁殷这次既是为了不被这泼皮知道婚期,也是因为他已经高中探花郎了呀,再过三日便要入京授官,这才急急忙忙地迎娶秋试静小姐的。”

      “不管怎样,泼皮大盅去了,晁殷骨头软些还好,要是舍不得秋试静小姐啊,怕是要血漫晁家庄啊!”

      一个少年挤过来争道:“秋试静小姐是金枝玉叶,貌若天仙,更是大家闺秀,乐艺入神,啧啧……不但有倾国倾城之貌,还有勤俭持家之德,换了我,也舍不得呀!”

      “嘿嘿!就是,何况今儿晚上洞房花烛夜,春宵一刻值千金喏……”话到这里,才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如此失败,不仅三十岁的壮汉这样想,连八十岁的老翁也暗自叹息。

县上的老少妇孺正三五成群地说着悄悄话,也有人丢下手头的活,跟着泼皮大盅浩浩荡荡的豪车杀向晁家庄。未到庄前,已被红光袭来,绿衣黯淡,蓝裳化作紫衾,黄绦即橙练,倒挂赤驹腰。再近数十丈,只见青案雕成芙蓉萼,玉箸将衔海馐。不及细看,整个庄子流光溢彩,熠熠生辉,煌煌如堵。大楼两边蓝茵茵的蟠龙舞凤住上题着一副金光闪闪的新婚联子,可惜泼皮大盅不识字,不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唯有达官显贵们登临台上,交口称赞。

      这时,有人发现了泼皮大盅还有他的白虎,就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内院。不多时,晁殷领着一帮人出了内院,早有家丁三下五除二先收了桌椅百器,再随晁殷与泼皮大盅列开阵势。

      泼皮大盅手下杨青低声道:“大哥,看来他们早有准备!”

      “哼!”泼皮大盅不以为然,“以前那些婚娶之家谁不是早有准备的,结果如何?”

      “可是今天……有县衙的大人物在啊……”泼皮大盅也瞧见了,站在晁殷身边的便衣人正是县令崔乔,崔县令身边更是站满了衙役,个个手握刀柄,向着泼皮大盅。

      这时,晁殷走来行了个礼,笑嘻嘻道:“大盅兄,我还怕您地位尊贵,不肯驾临寒舍吃小弟一杯喜酒呢,所以不敢相请,没想到,大盅兄如此看得起我晁殷,真是三生有幸啊!”

    泼皮大盅哈哈大笑道:“晁兄弟是怕我多喝了几杯,今儿晚上……入错了房,上错了床吧!”话一出,晁殷不自觉地捏了一把汗,却见泼皮大盅身后的一干家丁也大笑了起来。

      这时崔县令发话了:“泼皮大盅!没想到你还真敢来!”

      泼皮大盅道:“崔县令,我泼皮大盅有什么不敢的,这年头,可不是只有敢的人才能过得舒舒服服的吗?”

    “泼皮大盅――”崔县令怒喝一声,“今日有本县令在此,你休得放肆!”

      “崔县令――”泼皮大盅也怒怼了一声,“如果不是晁殷中了探花,即将身居高位,你敢帮他和我作对吗?啊?你若真是个好官真有本事,老子还能这么欺行霸市,鱼肉乡里吗?哈哈……”

      “你……”崔县令气得上气不接下气,晁殷急忙宽慰他,又听泼皮大盅道:“晁殷!你以为请了县衙一干人等就能保住秋试静秋小姐了?痴心妄想――”杨青接着他的口气吼道:“识相的就让开,把秋小姐交出来,不然……”摸了摸刀子,却被泼皮大盅骂道:“粗鲁!”

    晁殷却有恃无恐,虽然心里已经惴惴不安,仍强作镇定,道:“泼皮大盅,我可警告你,――我晁殷今时不同往日了,你敢造次?”

    泼皮大盅仰天大笑了三声,白虎龇牙咧嘴吼了一阵,后面已是刀兵四起,杀声震天,杨青趾高气扬,吼道:“大哥,甭跟他废话了,动手吧!”晁殷一听,吓得连连后退,急呼家丁和众差役上前保护。

    泼皮大盅一哂,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泼皮大盅猛回头一看,却是本州知府韩良率着三五百个士兵围了进来。泼皮大盅虽是虎雄不怕狼多,可手下人就不同了,一见知府都被惊动了,难免胆寒。虽然泼皮大盅势力不小,官府素来不敢轻易得罪他,可是晁殷毕竟是高中的举子,若是闹大了事,那可是要上达天听的。

      泼皮大盅见了韩良,急忙跑过去重礼相迎,道:“韩大人,您怎么来了?”晁殷也壮着胆子奔到韩良面前,道:“大人救我!”县衙众官兵也连忙施礼,可脸上并不见有多少喜色。

    泼皮大盅频频作揖,可韩良并没有给他好嘴脸,道:“泼皮大盅!你胆子也太大了!平日里招摇过市,闹得满城风雨,本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今日你胆敢打晁家的主意,就真的不怕掉脑袋吗?”

      泼皮大盅瞅了韩知府一眼,心想:“看来今儿这事成不了了,也罢,民不与官斗,何况老子泼皮大盅!来日方长,一个秋试静算什么。”拱手道:“既然韩大人也来了,大盅岂敢不遵钧命,这就离开!”又看了晁殷一眼,冷笑一声:“晁公子,哦不!很快就是晁大人了,其实,大盅是来喝喜酒的,谁想竟招来这人人欲杀的尴尬境遇。唉,也难怪,往日劣迹斑斑,大家自然多心。大盅――这就告辞,待他日晁兄衣锦荣归之时,我再来讨杯酒喝,那时总不至于还有人说我垂涎晁兄的美色,不怀好意吧!哈哈……”这一笑,晁殷也笑了,“如此,我就不留大盅兄了,免得晦气!”说着也笑了。这样的丑话,泼皮大盅听多了,他是个能咽下恶气的人,此时并没有表露杀机,手一挥:“走!”便拉着白虎,带着家丁出了大门。

      晁殷再次恭恭敬敬地向韩知府行了个大礼,请他上座,以表谢意。这才吩咐开宴。

      泼皮大盅领着众人灰溜溜地出了晁家庄,车也扔在了后头,骑马而回。路上,杨青满面怨色地问道:“大哥,咱就这么走了?”身旁的“四头蛤蟆”刘羡也道:“就是!大哥家里倒是有享用不尽的美人坯子,可咱这一回折了,威名何在呀?大哥不光损了名声,还没上成那小娘子秋试静,唉!划不来啊……”

      杨青立马骂道:“得了得了,他娘的你就会添油加醋,若不是知府也来了,哼!谁拦得住?再说了,大哥出师不利,回屋还不照样可以爽快吗,哈哈……”说着露出了一脸的淫笑。

      “大哥,你在想什么呢?”四头蛤蟆问。

      “你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泼皮大盅翻了翻白眼。

      “那还能咋地?”

      泼皮大盅也面露淫笑,“比如一头牛犊子,要让它耕地是不是得先拉到地里严驯一番?”

      “是得严驯一番!”二人齐声回答,可这跟这有什么关系,二人却不敢多问。

      泼皮大盅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马就向前纵了几步,他才道:“所以,要想让牛儿耕地,就得把它驯熟了,之后,就算上犁头之时它会反抗一下,可只要鞭子一抽上,它还不是会乖乖地顺着犁沟走?!”

      “大哥您的意思是……”杨青激动地问。

      “这还不明白?”四头蛤蟆抢过话来,“大哥是要晁殷把秋试静驯得轻车熟路了,然后再来抽鞭子,哈哈……咱大哥是驯牛高手了,这剩漪县上有几家的牛儿不是他驯的?”

      泼皮大盅更得意了,洋洋道:“牛犊有牛犊的意思,熟牛有熟牛的情味,不过,生人配熟牛,是不是会更有意思呀!啊?”左右看了看二人,又是一阵疯笑。

      一伙人依旧兴冲冲地从县上大摇大摆地荡过,过了不久,人人都知道泼皮大盅终于失手了。整个剩漪县的笑意就像大海里潜藏的波澜一样,暗自汹涌。可又有人悲伤起来:凭什么他晁家就能得纯种!凭什么?

      凭什么暂且不管,只知道三天后晁殷便带着两个下人,上了里外裹着棉绒的马车,恋恋不舍地辞别了新婚妻子秋试静,入京而去。

      早有人将这一幕报与泼皮大盅,泼皮大盅自是十分欢喜,挫着手在屋内走来走去,道:“好!老子今夜就动手!”

      夜尚未黑定,泼皮大盅就带着百来号人奔赴晁家庄,到庄外隐秘处驻马,并吩咐道:“待会儿,大家伙先在此休息,按兵不动,待我飞檐而入,进到秋小姐新房之中,嘿嘿……”手下连连点头哈腰,个个偷笑。泼皮大盅又道:“如果那秋试静顽皮得很,闹出了什么大的动静,那更有意思了,届时庄内听到秋试静的呼救声必然一片惊哗,你们可直闯正门,为所欲为,让举庄上下无力救她,那时……就更有意思了!”说完轻轻一笑,唯恐笑得大声惊动了晁家人。

      此时已是十月的天气,寒风萧瑟,长空渐紧,天也黑得早,不过泼皮大盅还是等夜再深些,晁家灯光熄灭了十之八九才翻墙跃户,进到内院。

      他早在前两日就已经派人趁着大婚的热闹混到里面,把新房和四周都了然于胸,这才不费吹灰之力就到了秋试静楼下。

      此时院子朦胧,小庭微冷,只见那楼中尚有明光透户,与婵娟无二。他正要动身,却见一帘幽影婀娜相映,但那纤美的影子只是淡淡地出现,一会儿便移过了窗,不见了。

泼皮大盅不禁“咕嘟”一声,咽了一大喉口水,又赶紧向四周看了看,生怕这咽口水的声音惊动了人。确定没有任何人听到,他这才顺着与阁楼相连的青瓦大宅爬上去,爬到足以从珠帘半卷的门中看到秋试静的大半个新房了才停下来。

    他先坐在那屋顶最接近阁楼的一角望向阁内,隔着珠帘,隐约见着秋试静打了一盆水来,他便暗想道:“莫非……她是要洗浴吗?妙!妙!妙……”如此一想,难免浑身如火燃起,热血滚滚,他又深咽了一口口水,却听到不轻不重的一声弦音从阁楼中飘出。

    他一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如此静谧而漆黑的夜里突然响起一声秋籁,的确是很令人害怕的,尤其是当泼皮大盅满怀盈荡着淫欲的时候,琴声响起,更是让他猝不及防,吓了一跳,险些从屋顶摔了下去。

      琴声渐渐地连了起来,泼皮大盅擦了擦汗,心头却骂道:“他娘的,老子从来是熊心豹胆,天不怕地不怕,连知府大人也得点头哈腰的,怎么会突然被这一声琴响吓住了呢!”不过 这时他才明白,原来秋试静不是要洗澡,而是要盥手抚瑶琴。

      风虽生而静,夜虽黑而明。高楼林立,瞬间却化作了蓬蒿满径。

    她的手与弦如胶似漆,往来动宕,音从意转,这些泼皮大盅仿佛能感觉到,但他并不懂音律,甚至大字不识,只觉得这小娘子果真心灵手巧,弹得倒很动听。都说清声得静,如皓月千里,可泼皮大盅并没有抬头看一看是不是真如那些酸腐书生所说的有月遮头,其实,听着泠泠七弦,哪里还有心思去问:今夜月明否?

      他不能用言语表达,只是感到:巍巍影现,洋洋徜恍。与山相映发,与水相涵濡。如同三伏里有座雪堂,如同小寒化作了草阁流春。

      “不可思议……”天却亮了。

        泼皮大盅不知道秋试静是什么时候熄灯睡下的,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躺在青瓦上睡着了的,总之,昨夜就这样过去了。他想来想去,懊悔不已,可晁家已经有人起床了,渐渐地也听到了人语。泼皮大盅急忙一个翻身,几下就出了院子,赶到杨青众人处时,却见一个倚一个,横七竖八地呼呼大睡。他一脚踢醒了四头蛤蟆和杨青,然后上了马,溜了。杨青和四头蛤蟆以为他昨晚得手了,也兴奋着叫醒了大伙儿,跟在泼皮大盅的屁股后面回去了。

      可睡了一天,夜幕降临的时候,泼皮大盅又带着一班人马矗在了晁家庄外。

      夜深人静的时候,泼皮大盅又爬上了屋梁,坐在了那翘钻钻的一角上,微微低头便又透过珠帘看见了秋试静的大半个闺室。

      若有丫鬟来给秋试静送点热水或点心什么的,他就轻轻侧身避一下,然后就又听到茫茫然一番秋况。

      寂寞无人之区,匪夷所思的秋试静和他突然发现的自己,心中宛若有词,却不知词从何处生来。

      听着听着,他又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或许,他一直都忘了自己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他不时这样思量。

      他把目光从阁楼缩了出来,望着茫茫然无边无际,偶尔令人心虚的夜,不用闭眼,那澄澄秋潭,皎皎寒月,潺潺山涛,淡淡地在幽然夜空浮现,如同昨夜在楼下见到的秋试静的倩影一般。

      “不可思议……”天又亮了。

      回到屋中坐下,身子有些发冷,便有许多个花枝招展的美人儿给他送来棉缛,嘻眯乐呵地盖在他身上,他却淡淡地说了一声:“你们退下吧,我累了,想睡会儿。”大家以为他是昨夜通宵纵欲,累了,没心情陪她们,所以只好收了笑容,各自退下。

      第三夜,他不紧不慢地爬上了屋顶,依旧坐在那里,因为去得略早,竟被秋试静发现了。

      他心慌了起来,转念一想:她一定听说过泼皮大盅的恶名,但并没有见过我,这倒好办了。

      他镇定了下来,可秋试静却心慌了:“你……你是谁,为何坐在这上面?”

      “是你的琴声把我引来的,我已经在此坐着听了三个晚上了。你的琴声太美妙,可惜我听不太懂,做不了你的知音。”

      “谢谢你,可是……你在这里已经三个晚上了吗?”

    “嗯!”

      秋试静的心这才渐渐平静下来,起初见他虎背熊腰的令人望而生畏,如此三更半夜的在自家屋顶上突然出现个大男人,怎不叫人害怕,何况这几天已经把泼皮大盅来闹婚礼,欲夺新娘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了,人畏之莫如己畏之,难免受悸。可听他说他已经听了三夜了,如果是打她主意的,只怕早就动手了,这么一个魁梧的汉子,若纵入阁中,她如何逃得掉!而且,她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那里神思,并无动作。

      可秋试静依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请他进来吧,他毕竟是个男人,而且三更半夜的,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若传了出去可就遭了。再说,难保他不会见色起意。

可若不请他进来吧,又非待客之道,失了礼数,还不好意思。

      泼皮大盅微微一笑,道:“我如你的琴声一般,翛然而来,翛然而往,来来往往,只在有意无意之间,只想听听琴,并不想打扰你,你该怎样还怎样吧,就像从不知我来过一样。”

      秋试静向他微微欠身行了礼,便回阁盥手,抚了一曲《潇湘夜雨》:清清澹澹中透出些寂寂花时闭院门之慨,然兴到而不自纵,情到而不自扰,意到而不自浓。

      “思量却是,无情有思……唉!天又亮了!”

      泼皮大盅回到家里,沉思半晌,也没有睡觉,也无人敢来打扰。喝过一盏茶,唤来杨青和四头蛤蟆,良久才问道:“我有多少姬妾?”

      杨青禀道:“大哥,现在在宅中的有二十九个,县上和镇上的各大舞坊共有十六个。”

    “这么多?!”泼皮大盅皱了皱眉头。

      四头蛤蟆挤眉弄眼地笑道:“大哥不是还嫌不足吗?还经常跑出去吃外面的。”可这次,泼皮大盅没有笑,四头蛤蟆和杨青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也就没敢笑。

        泼皮大盅放下了茶盏,起身道:“传我的话去,所有姬妾,但凡想走的,每人可以领四十两银子,离开我,去过她们自己的日子。”

      “什么,大哥,这……”

      “记着,钱,一分不少地发给她们,让她们走吧!”说完要走,又道:“今晚你们不用去了,也各自收拾收拾,每人拿上四十两银子,待我明日回来,就一发送你们走!”

      “什么,大哥,这这……究竟怎么回事啊这……”

      “散了吧――”泼皮大盅已经睡下了。

      接下来,泼皮大盅三个月如一夜地守在屋顶,听着秋试静的琴,秋试静时不时会抬头看看他,又不能多看,所以也没说什么话。

      这一夜,大雪纷飞,关山白尽,秋试静递来一件大棉袄,道:“披上它吧,下雪了。”

    “不要紧,我已经穿得很厚了。”

      “拿着吧!”

      泼皮大盅接过了大棉袄。

      秋试静又道:“天寒地冻的,不许再在屋顶上睡觉了,早些回去。”

    “不打紧,我身子好!”

      秋试静没有多说什么,可弹不到半个时辰就曲终而眠了,泼皮大盅只好回去。

      因为这一夜睡得好,所以泼皮大盅第二天没等天黑就来了,可是还在庄外就听到了一阵喧闹声,他不知就里,到了天黑那嚷嚷声还没结束。结束了,琴声却没有响起。

      “莫非出什么事了!”

      他第二天才打听到,晁殷因上任三个月期间贪污渎职,被下了大狱了。

      第三天,知府韩良摔领大队衙役闯入晁家庄,以藏匿晁殷贪污财物为由将晁家庄搜刮了个遍。

      泼皮大盅一来手头已无人可用,见秋试静伤心悲痛却无能为力,二来,自己可是恶贯满盈的泼皮大盅啊!这个身份万万不能让秋试静知道了。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韩良把晁家刮得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在后来的两个月里,韩良还常常往晁家跑,跑什么呢?当然还是为了秋试静。

      原来,在晁殷和秋试静大婚当天,韩良作为知府帮晁家退了泼皮大盅,晁家为感其恩德,便留他在庄里过夜,华宴款待。次日,秋试静一出,他便傻眼了,惊其天香国色,绝代风华,令他魂不守舍,身子都站不直了。所以便设下计谋,利用晁殷贪婪和狂傲的弱点,将他陷入了狱中,而后再一举搜刮了晁家的财宝,使得秋试静既无亲眷可依,也没了家产可用。

      本想等到秋试静无可奈何之时,他再来强占了她,谁想她死活不从,把他痛骂了一顿,他也没法子,只好另施计策。

      为了躲避韩良,秋试静只好与一个依然愿意留下来的仆人,带着婆婆离开了晁家庄,在剩漪县南的荒郊野外开了块地,白日耕种,夜间却暗自伤悲。悲伤赋于琴,更是凄婉迷离。

      泼皮大盅躲在新结的茅庐后面,听着幽情扑朔,不禁黯然,可他不能出来,不能安慰她,给她依靠。他只能偷偷地为她送来粮食和各类用品。而后的时间里,泼皮大盅离开了茅庐,不再听琴了。

      他昼伏夜出,每到月微明,星渐亮的夜晚,泼皮大盅就独自扛着农具,悄悄进入秋试静新开的地里干起了活……

      月沉下,东方暑,朝阳还在轻睡,他便收拾农具,悄然而去。因为秋试静来得很早,一来,却见已经有这么多活儿被干了,心中惊疑了许久。她思来想去,她怀疑到了泼皮大盅,可从夫君下狱的消息传开到现在已两个多月了,她再也没见过泼皮大盅。虽然,他在自家屋顶上听了三个多月的琴,夜夜不断,可二人并没有说过几句话。

      她做着做着农活会抬起头来看看,看是不是会发现那个夜里帮自己干活的人,――可是什么也没发现。不过第二天,新垦的土地又向前延伸了十来丈。

      她把泼皮大盅夜里堆积起来的杂草点燃,望着青烟袅袅,火光明明,不由地又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可她很想知道,是谁在帮她。婆婆年迈,得仆从照料,方圆十里并无亲戚朋友,就是有,除了落井下石也别无它事。

      过了十来天,夜里没了星月,泼皮大盅只好扒来干草干柴烧着,四下里就明晃晃起来,忽然听到颤巍巍的一声从背后软软地拂来:“真的是你……?!”

      泼皮大盅一惊,急忙回头看,还好只是秋试静一个人,他杵着锄头,支支吾吾地话也说不出来。

        秋试静向他走来,每走一步,他头上的汗水便多一层。秋试静卷起衣袖,轻轻为她拭尽汗水,“真的是你……”她笑着,泪流着。

      “我……”他依然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听琴的,听琴的人……”

      “那些东西也是你送来的吗?你为什么要帮我?”

      “嗯。我……咳,没什么,我愿意!你……你快回去吧,明天还要来这儿干活呢!”

      “那你为何要在夜里出来,而不是白天?”

      “我有我的苦衷,你别问了,快回去吧,好好休息!”

      “你就不能让我知道你是谁吗?”

      “不能!”

      “如此,我感激你,也愧对你!”

      “快回去吧,也别告诉任何人你发现了我。答应我。”

      秋试静掩着口鼻,转过了身,慢慢离去。

      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全被夜色隐没了,他才又抡起板锄,干了起来。

      秋试静来的时候,地里的火堆还冒着星子。

      从开垦到播种,从薅草到施肥,除了补种折了的秧苗,泼皮大盅都一路干了下来,当然,也除了大风大雨的黑夜。可大风大雨的夜里泼皮大盅也有事可做,――听琴。

        他让秋试静知道,他来了,秋试静就为他弹奏一曲至美之音,然后,他满足地走了。

        看着那一大片粮地,麦苗青秀,她合掌而谢。这一天阳光明媚,绿鸟高飞,她走在深深的庄稼地里,抚摸着一个个结实饱满的穗子,便想:这一个个穗子长得像他似的。心里一阵欢喜,不尽感激,可她依然不知道这个为自己付出了那么多的男人究竟是谁,她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一阵喧哗蛮横声从路上涌来,她走出地里一看,吓住了,――是韩良。

      韩良带着人,还是找到了这里。

      “试静!你教我找得好苦啊!快快快,跟我走吧,我保证,你一入我府中,我就将你扶正,大把大把的金银珠宝随你挥霍,荣华富贵你是享用不尽呐!从此,再也不用在这里辛苦折磨了。可好?”

        秋试静指着他厉声骂道:“妄想!你个狗官,鱼肉百姓,坏事做尽,真该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如此肮脏秽浊之人,也配站在这土地之上?!还要我降服,哼!简直是痴心妄想!狗贼,你比那泼皮大盅还要可恨十倍,你比他更无赖、更无耻、更卑劣、更肮脏――”

      韩良被骂得面红耳赤,怒道:“小贱人!本官好心好意你不领受,还如此自甘下贱!哼!不过,既然找到了你,嘿嘿!就由不得你了!”大声呼道:“来人!”

手下一齐应道:“在!”

      “给我绑咯!”

      “是!”十个差役搓了搓手,卷了卷袖,笑嘻嘻,色咪咪地向秋试静走去。

    秋试静惊慌了起来,此时脑海中只望那人出现,救自己,可她又一想,他晚上干了那么多活,一定很累了,此时必然还在熟睡呢!

      她急忙后退,四肢被吓得酥软起来,却又被身后的小坎绊倒在地,差役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倒在地上又挣扎着试图起来逃跑的秋试静,“哇哦”一声向着她突兀有致的胸脯“啧啧”而去。

      突然,听到有人“啊”地一声嘶叫,一头浑身洁白的猛兽横冲直撞,又咬伤了两个差役。

      “不好!是泼皮大盅的白狗!”韩良吼出了这一声,拔腿就跑,另有两个离白虎远的也跟着他逃命去了。白虎咬得满口是血,众差役哭爹告娘,带着深深的狗齿印惊慌四逃了。

      白虎龇牙咆哮了一阵,也就离开了。

      秋试静颤着身子,想站起来却没力气,坐在坎上瑟瑟发抖,白虎虽然没有伤害她,却像伤害了她一样,因为血淋淋的地面已经让她失魂落魄了。

      她很久才回到茅庐中,心想:“早就听说泼皮大盅的白虎只是长得是狗,却真有虎那般凶猛。今日见了,果然叫人后怕!可是,白虎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我并没有见到泼皮大盅啊!它来得那样及时,而且没有伤我,这……唉!想不通!”

      可这并不是最紧要的,更让她心力交瘁欲逃无力的是韩良并没有罢休,他养了十来天,又带人来了,可这次,差役们还带来了强弓硬弩。

      韩良先派人去追秋试静,引出白虎。果然,一阵黄烟从山坡上滚滚而下,白虎纵身扑来,真如猛虎下山,神雕思兔,将扑上差役的时候,韩良急忙叫人拉弓搭箭,数箭齐发,两支箭射中了白虎的腹部,一支穿过了它的后腿。白虎顿时扑滚在地,钢丝般的白毛被血液染得花斑惨露,血泥洄淤。

      秋试静听到白虎的惨叫,回头一看,惊叫道:“白虎――”

      凄切的喊声中,高高的黄土山坡上又滚下了一缕黄烟,如同大河之水天上来,波涛汹涌,势不可挡。

      泼皮大盅一步跨来,放倒了追逐秋试静的三五个差役,回头抱住了白虎,泣道:“白虎……你是天下无敌的犬王,是我的白虎。谢谢你保护了她,我却……失去了你――我最好的朋友!白虎……”

      秋试静缓缓走向他,简直不敢相信。既然白虎是泼皮大盅的,此时又是他的,那他――不就是泼皮大盅吗?

      “我就是泼皮大盅!”

      “啊?!你……你就是泼皮大盅?”

      泼皮大盅站了起来,看着她,咬了咬牙,“对!我知道你早晚会知道的,可我希望你晚些知道,没想到,这么快。”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好的人居然会是……泼皮大盅!”

      “你这么好的人……”泼皮大盅听他说自己是“这么好的人”,一时心花怒放,兴奋极了,可他必须面对自己仍是泼皮大盅,“可我就是!我就是那终日花天酒地,欺行霸市,鱼肉乡里,无恶不作,恶贯满盈,该千刀万剐的泼皮大盅。你知道吗,你婚后的第三天夜里,我翻墙入室,准备……准备强睡了你……可是,你的琴声响起了,我在屋顶上等了一会,内心的淫燥被琴声消除了。可我第二天夜里又去,得不到你我誓不罢休,何况无人能挡住我。可是,你的琴声是魔,不,是佛,它再次浇灭了我的淫欲。第三天夜里,我才是真正的去听琴的。”他泪花在眼里转着,“我没想到……”话没说完却被韩良一箭射中腰间,口吐出一口鲜血,倒了下去。

        韩良放了那一箭,率众走了。

      “啊!大……大盅――”秋试静大声呼喊,抱住了他。

      “试静……别哭,我没想到的是,我也有做好人的一天。”他流着热泪,唇角的血染红了他的微笑。

      “大盅……”

      “是你改变了我!试静,我……爱你!”

      “大盅,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

      “我最喜欢你的琴声了……我曾经以为,人,只要活着的时候尽情纵欲享受就好,没有这些,即使活了一百年……一千年也没什么意思。什么名……什么利什么道德……情怀,统统是虚假的。可是,你的琴声唤醒了我的良知,让我明白,心境的安宁才是最纯真的快乐,即使早早夭折也无怨无悔了。试静……是你让我从内心,从魂灵深处,真正地爱上了你!”

    “大盅,别说了……”

    “不!我不行了,试静,我本想这样陪你一世,让你只知道有这样一个好男人,不知道什么是泼皮大盅,只知道这个好男人一直默默地,悄悄地守在你身边,只有你看得见他,他全部属于你。他听你弹琴,你却不必知道他是谁,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必知道。多好……,可是,……我却要死了,不能守护你的未来了试静。”

      “大盅……你必须好好活下去,我要你活着,你若离开了我,我以后可怎么办……”她抚摸着他稚气的脸,泪流满面。

      “我……我要感谢你,感谢你的琴,是它让我重生了。泼皮大盅,在听琴的第一夜就已经死掉了,我……我是你琴下的新生儿……,可是,试静……”他微微一笑,“你……欠我一个新的名字……”

      她为他擦了泪,“既然……”她声音颤抖,“既然是琴让你重生,那就谢谢它吧!我的琴,名作秋籁,你就叫――谢秋声,可好?”她抱进了他。

      “秋籁……谢……秋……声……,好,好名字……,从今往后,我……就叫,谢秋声……”他闭上了眼睛。

      “秋声……谢秋声你醒醒,醒醒啊……”

      泣不成声,声嘶力竭:“泼皮大盅你醒醒……”

      谢秋声再没醒过来。

      秋试静痛哭流涕,只得将谢秋声下葬了,白虎葬在他的旁边。

      每一夜,她都会抱着琴,到谢秋声墓前弹奏一曲,边弹边唱:

      “落花落花乱纷纷,原上原上不见君。落花应伴秋声去,空余秋籁一缕魂。暗思量,泪无痕,重忆楼台初相见,脉脉无言琴意熏。寒风煞雪卿犹在,自谓无名栖月人。栖月人,弃我去,何处寻,何处寻?”

      秋试静哭了一夜夜,也为他感到欣慰。可后来忽然得到消息,说晁殷出狱,还起复了。晁母高兴得不得了,秋试静却没觉得有多少值得欣喜的。

      不久,一家就搬回了老宅。

      因为离得远,所以秋试静只能隔三差五地去看谢秋声,去给他抚琴一曲,送上新采的鲜花。

      这一天,秋试静正提着花篮在大路边采一株百合,忽然被人叫住了,回头看时,见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公子从同样华贵的轿中出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老半天,见她一身素服,竟比秾丽艳妆还要勾人魂魄,他舔了舔下唇,过来搭讪道:“姑娘,小生有礼了!”

      秋试静见他不怀好意,正要走,却被那人的手下拦住了。

    “你是谁,想干什么?”秋试静吼道。

      “想干……什么,嘿嘿,不想干什么,只是小生一路孤独凄苦,无人相伴,唉!我见姑娘也是孤身一人,我见犹怜啊,不如就上我的轿,同行一程如何。”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给我让开!”

      那人手下不耐烦道:“我们大人权势富贵名甲一方,看得上你,哼!那是你的福分,别不识好歹!”

    “哼哼!”秋试静回头冷笑道:“我夫君也是当朝有权有势的人,不说财富如何,人品更是比你高洁十倍百倍。就你这样的下流胚子,满大街要多少有多少,何苦玷污了一身官服。呸,给我滚开。”闯出众人,提着半篮子花走了。那伙人也只好悻悻而去。

      黄昏时分,秋试静回到家中,却见之前在路上调戏自己那纨绔子弟就与婆婆坐在堂上。婆婆笑道:“试静啊,快来,你们夫妻成婚后只待了三日便分离了,殷儿这一去就是两年呐!”

      秋试静惊呆了,他竟然是自己的丈夫。

      晁殷更是吃惊,转而欣喜若狂,原来她是自己的娇妻,只是这素服淡妆,竟没认出来。一时可把他乐坏了,过来道:“夫人,原来是你啊!都怪我……”

        秋试静不理他,把空篮子放好,扶婆婆进了里屋,而后出来看着晁殷,冷笑道:“原来我的夫君,不仅官不会做,人也不会做。你不但成了贪官污吏,还调戏我?!”

      “自家夫妻,你何必……”

    “住口!”她厉声吼道,“你……真让我失望!”说完扭头便跑了出去,晁殷以为她只是一时呕气,气消了自然会回来的。

      她到了谢秋声的墓前,哭泣了一阵,弹了一夜的瑶琴,唱了一夜的歌。

      第二天,传出了一个消息:绝代佳人秋试静跳河自尽了……

        “为什么……?”第一个感到失望和不甘的人自然是晁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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