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明出狱这天,正好是他的三十岁生日。
站在监狱大门口,建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五年了,他在身后这扇铁门内整整呆了五年,从一个文弱疏懒的书生变成精壮黝黑的大叔。
接他出狱的是父亲。父亲眉间眼底都是笑,抢着要帮建明拎包。不过是几件换洗衣服,塞在破旧的包里,建明不肯,把包牢牢地拽在自己手里。
不知是不是心情好的缘故,父亲这次气色好多了。前几年,父亲去了新疆,一则为躲债,二则去打工赚钱。由于过度辛劳,加之水土不服,父亲从新疆回来来探监时,建明几乎认不出来了。
不过五十几岁,须发全白,牙齿几乎掉光,两腮深陷,说话收不住风,完全就是一付糟老头样。当着父亲的面,建明没有流泪。待父亲走后,建明扯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恨不得以头撞墙。那一晚,他通宵失眠,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不配活在这世上的罪人。
从新疆回来这两年,父亲看上去好多了,脸上开始有了血色,装了假牙,两颊不再可怕地凹陷。大约是为了接他,父亲这次特意染了头发,显得年轻不少。
一路回家,父亲近乎讨好般,絮絮地说这说那。建明偶尔点头答应着,并不多说什么,心里却针刺般疼痛。他宁愿父亲狠狠打自己一顿,或者像母亲那样边哭边骂也好,可是出事至今,父亲从未责备他半句,只一味说,没关系,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他们坐了四个小时长途汽车,才到了永县。家本来就在县城,但是为了还债,父亲把唯一的房子卖了,和母亲住到了离永县几十里的乡下奶奶家。
搭上一辆破旧的小客车,在高低不平的乡间马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父子俩才到了老家。
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不断有人跟父亲打招呼:“回来啦,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笑得合不拢嘴,不住地点头发烟。建明也跟着叫大伯大叔,但心下并不轻松。他能感到那些闪烁的目光下,掩不住的异样和好奇,还有鄙夷。
远远的就看见母亲站在屋前的地坪里张望,本来矮小的她现在越发干瘪了,好似一阵风就可以吹走。一头短发也全白了,被乡间的晚风吹得扬了起来。母亲才五十五岁,看上去像六十多岁的老太太。
看见他们父子,母亲欢欣地迎上来,拉着建明的手,仰头打量他,嘴里喃喃说,瘦了,瘦了,流下了眼泪。建明只叫了一声妈,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挣脱了母亲拉着他的粗糙的双手,搂着母亲瘦削的肩,一起走回家。
奶奶的老屋是一栋有些时日的红砖瓦房,上下两层,三开间,中间是堂屋,供着祖先的牌位,地上散放着些农具。两边各有一间厢房,楼上还有三间房。
母亲拎过他的包,说:“楼上屋子都收拾好了,你跟我上楼,你就住中间那间,最凉快,晚上都不用开风扇。”
建明跟着母亲上楼,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只见暗红的老旧的架子床上,支楞着有些泛黄的蚊帐。旁边是一张有些歪斜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台扇。这是他学生时代用过的风扇,上面还贴着不干胶贴画,那是姗姗送给他的贴画。
姗姗…一想到这个名字,建明的心忍不住抽搐起来。他赶紧抬起头,把一股咸咸的热流强咽下去。
屋里还有一个衣柜,两门的,油漆剥落,门上绘有大朵大朵叫不出名的暗红的花。建明认得这个柜子,据说是奶奶的嫁妆。
母亲打开衣柜门,把建明包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放进柜子里。
“奶奶还住东屋?”建民问。
“是嘞,已经不认得人了,吃喝拉撒睡,全都在床上。”母亲说。
“我去看看奶奶。”建民没有等母亲收拾好,就扭身下了楼。他是长孙,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入狱前,奶奶身体就很不好了,拿着他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好伤心。
还有爷爷,也是老泪纵横。爷爷身体比奶奶好,没想到却走在奶奶前面。建民入狱不到一年,爷爷就去世了,父亲说爷爷临死前还叫着他的名字。
奶奶的屋子有些凌乱,还夹杂着些异味。建民掀开蚊帐,只见奶奶躺在蚊帐里,瘦得已经不成人形,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他,面无表情。
建明斜坐在老人床前,抓起老人青筋毕露的手,只叫了一句“奶奶,我是明明”,就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这五年间,爷爷去世了,奶奶不认识他了,父亲母亲都苍老得不忍直视。家没了,父母因为自己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自己也成了别人眼里的诈骗犯。
诈骗犯,他居然会成为诈骗犯?建明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梦醒已是物是人非。
母亲站在建明身后,也跟着大放悲声。只有父亲,双手搭在建明肩头,什么也没说,任由他尽情宣泄。
过了好一阵,父亲才缓缓地说:“我们吃饭吧,今天是你生日,你妈炖了鸡,还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建明极力平静下来,用袖子擦去眼泪,跟着父亲来到堂屋。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早已摆好,父亲特意为建明倒了米酒,以示庆贺。母亲则不停地往建明碗里夹菜,嘴里不停地说“多吃点,多吃点”。
父亲只要一喝酒,话就特别多。
“还是住乡下好,你看这满桌的菜,除了肉是买的,其它都是自家的,吃着放心,城里想买也买不到。鸡是你妈喂的,鱼是我养的,西红柿、黄瓜、辣椒,都是自家种的。”
父亲说着,冲建明举了举杯子,抿了一口酒继续说:“我还种了几分田,粮食不用买,豆子花生自家也有,这米酒也是自己酿的,几乎不用花钱。”
建明知道父亲是怕自己内疚,特意安慰自己的。他对着父亲举了举酒杯,说道:“身体要紧,你跟妈年纪都大了,不要累着自己。”
父亲摇了摇手,答道:“这点农活有什么好累的,乡下空气好,做做农活又锻炼了身体,我跟你妈在乡下这两年,身体好很多了。”
这倒是实话,这两年父母精神都好很多。与其说是在乡下生活的原因,倒不如说是慢慢从当初的崩溃中走了出来。反正生活已经这样,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了。
建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并不会喝酒,酒在他喉咙里,不过是一股辛辣苦涩的热流。但是再苦,也没有他的心里苦。
父亲突然侧过身,压低声音,带着些许得意的神色对建明说:“你欠下的一百七十万,差不多已经还了一百万,只有七十多万没有还了,问题不大。你妈退休工资有两千,我今年也拿到退休工资了,有四千多,比上班还多。旁人问我,我都不告诉他们有这么多。他们像躲瘟疫似的避着我,我还不稀罕跟他们来往。”
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嘴里,父亲接着说:“我单位住房公积金还有十几万,住乡下又不要花什么钱,再有几年,钱很快就会还清的,你不要背包袱。”
一直没有搭腔的母亲突然说:“当年叫你不要去追那个姗姗,你不信,把自己弄成这样。”
建明的脸色刷的白了,端着酒杯的手也有些发抖。父亲啪地把筷子放在桌上,提高了声音,对母亲 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今天明明生日,提那些破事干什么?”
建明低声说道:“爸,没事的,妈说得对。我吃完了,先上楼休息,你们慢吃。”说完,逃也似的上了楼。他怕再慢一点,自己会再次失控,他实在不想老人再为自己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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