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到晚上,思绪就像撒欢的小狗似的到处乱跑。
想想少年时,想想青年时,再想想来到良山的这些年月。时间像是按了快进键似的,眼睛一花,就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
良山像是定格了时间似的一年一年无甚变化,连带着我们仿佛也逃离了时间的掌握。可停下来仔细审视自己,却发现自己早已悄悄老去。良山却还似那年一般青翠如初,山花烂漫。
放下茶缸,看着山茶在茶缸里晃晃荡荡,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的摇摆不定。只有热气仿佛成一条直线般蜿蜒向上,蓦地散在空中......
一、
稀散在空中的热气慢慢从茶缸里升起,山茶还在茶水中一荡一荡,起伏不定。
我望着茶缸一言不发,眼前昏黄的灯光一明一暗地晃动,好似和茶水、热气保持着同一步调,晃得极有节奏。
“吧嗒,吧嗒。”王村长一下一下地抽着旱烟,辛辣的烟味难闻又呛人。往日我是难以忍受必要打开门窗散散味的,此时却上下懒懒的不想动。
我不动,王村长也不动,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脸上看不出什么神色。
“我说,王叔,这钱......果真一分也没有吗?”
“没有,没有。多一分也没有了!”王村长放下烟杆说。
“可是,教室再这样下去,不用半年就得塌,到时候孩子们怎么读书?”我问。
“乡上一共就批了这么点钱,修路连一半都修不了,剩下的还得大伙凑。不仅批的钱用不到这上面,往后想让大伙凑钱盖学校也是不可能了。”村长叹了一口气。
“真的没办法了吗?”我实在有些难以接受,“王叔,想想办法吧!这房子歪成这样,真的不能再等了。要是哪天上着课正好房子塌了......那可不是一个两个孩子,半个乡的孩子都在这呢!”
王村长一拍桌子,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咱乡这么穷,能拿出多少钱?这段山路必须要修,半年里都死了三个人了。再要死一个,老子就要拿命赔!不就是上不了学吗?大不了在空地上上。实在不行,各自回家,不上了!”
“王叔!”我重重的喊了一声,“不能这样啊!”
我知道村长是在说气话,可但凡有一丝可能,我也不能让他有这样的想法。这想法......太危险!
发了一通火,王村长好歹坐了下来,拿起旱烟又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王叔,我知道修这条路是势在必行的。可是孩子们这学不能不上,学堂不能不修。三四十年的老房子,底儿都烂光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慎重的说:“王叔,你看这样如何?这学堂呢,我一个人盖,料子就在山里找,您呢,只要给我平一块空地出来就行。课呢,平日里还是照上,孩子们的将来不能耽误了!您看怎么样?”
王村长眼神怪怪的,迟疑了半天。不过只要不是要钱,一切就好商量,他吧嗒吧嗒地想了好一会,勉勉强强同意了......
二、
1980年,我大学毕业后在良山支教的第三年,也是最后一年。
年初山里恰逢大雨淋塌了一段山路,半年里接连有三人死于开在塌陷山路旁边险峻的小道上。最后乡上只好批下两千块钱用于疏修山路。修好山路,不仅方便通行,商业往来也更加便捷,有了互通往来的机会,山里的商业至少可以迎来一定程度的繁荣。这些都是修路的益处,我很清楚,所以无法反驳。
我支教的良山小学所在的学堂原是破旧的山神庙,后来改成了学校,为良山附近二十里范围内的孩子们提供学习之所。
来到良山中学后,我就接任了校长一职——也是学校里唯一的老师。
学校开学至今,不过十几年的时间,远远晚于山外面的世界。学舍破旧不堪,教学设施简陋的不忍直视,连课本也一年传一年的用了很多年了。不过这一切对于山里的乡亲来说不算什么,能有个学校就已经是极为难得的了,他们毫不挑剔。
就在这一年,我决定放弃即将到期的支教任务,放弃回到繁华的大上海老家的机会。我要为孩子们盖一座学堂,我要留下来!
在和王村长夜谈后的一周内,盖新学校所需的空地就迅速平整出来了。空地在老校舍斜下方百来米的山腰处,想必原先由山神庙改成的校舍的占地,这里更加宽阔,也更加平坦。离山里人常走的山道也不远,来回极为方便。
只去看过一次,我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回去之后,我充满干劲的画起了设计图。
出于人力和地理环境的考虑,我设计了一栋两层楼的教学楼,上上下下一共八间教室。中间是楼梯,每层两边各有两间教室。
旁边又画了教师宿舍楼兼办公室,食堂兼浴室,图书室兼储物间,最后还留了一块空地做操场。
总共四栋小楼,大小各不相同,功能也尽可能齐全。
当然,我很清楚即使盖好了学校,也没有那么多的学生。满打满算,一年级到五年级一共也就不到三十个学生。但是我要为以后做准备,随着时代的发展,来上学的孩子将会越来越多。就我所知,山里的孩子大都没有上学。他们贫苦的家境供不起一个人脱产读书,即使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五月时节,山里昼夜的温差仍然极大。作为一座海拔数百米高的大山,良山上最不缺的就是木材。别说盖一座学校,就是盖一幢和山等高的摩天大楼,所需的木料也不过山里的十之二三。
清晨四点半,天边已经开始发亮了。湿重的露水像是下了场小雨似的沿着屋檐淅淅沥沥地滴着。我起床做了一顿潦草的早饭,拿起斧子锯子等工具出了门。
良山虽然穷,但是大自然已经赐给了人们所需的一切东西。无论是要盖成怎样的校舍,材料都能从山里找到。
快步在山道上走了大约一刻钟,我熟练地拐上一条小道,又走了大约十分钟,才到了目的地。这是一片稀疏的松林,林子里大多是华山松。虽然不是最好的木材,但是考虑到运输的难度,我最后还是选择了这些松树。
山里的乡亲大都听说了我要自己盖学校的事了,但是他们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我知道作为大城市来的大学生老师,他们不仅对我有疏离感,而且大多认为我这是只是一时兴起闹着玩的。闹着玩的......我和他们的想法可不一样!
除了这个原因,还因为在山里盖房子,是一件顶天的大事情。山里不像外面,特殊的环境使得所有不坚固的房子全都很快塌朽。而要盖一座经得起山间风雨的房子,不是十个二十个人干的来的,这样的工程,死伤个把人都是寻常事。
这些我全都清楚,大城市来的支教老师,单枪匹马想要盖一座学校,这可不是痴心妄想吗?但是这又是为了山里孩子们盖的,再怎么地也不应该阻挠。所以就成了这副场面,所有人都默契地避而不谈,看我能折腾多久。
我知道,这些我全都这道!
我能做的,只有一点一点的把学校盖起来。因为所有的话语在山间的朝露、晚风里,都显得如此苍白。只有行动,日复一日踏踏实实的行动才能告诉所有人我的决心和恒心:我要给孩子们盖学校!一定要!
三、
松林里躺着前几天砍下的两颗松树,枝叶还没除。现在我要锯下的这颗树是已经锯了一半的大松树,这算是这片松林里最粗壮的一颗了,我打算拿它做教学楼的大梁。无论大小还是粗细,这颗树都绰绰有余了。
随着一阵树木折断的响声,这颗最大的松树按照预定的方向倒在了地上。
好不容易放到了大树,我抬头看看天色,天光已经大亮。我又只好收拾起工具,把三棵树拿雨布盖好,匆匆往学校赶。
来到山里两三年,这里的生活已经深深改变了我。早上早早的起床,晚上天一黑就差不多要睡觉了。完全原始的作息、艰难的生活条件,让我没用多久就锻炼出一副山里人的健壮身体。
回到学校,孩子们已经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里晨读,郎朗书声远远的传出来,回荡在山间,稚嫩的童声清脆而婉转,把读书声一下一下地印在我的心里。
我就站在窗外静静的看着他们晨读,郎朗书声下,是一颗颗求知若渴的心灵。他们无比的渴望着外面的世界,渴望着新的知识,渴望了解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渴望探寻宇宙的奥妙和真理。
为此,他们愿意一天天顶着风冒着雪,来回穿梭在山间泥泞危险的山路上。愿意一天天天不亮就起床,帮着家里干完农活后,急急忙忙背着包奔跑在上学的路上。也愿意千方百计地讨好老师,就为了让老师多说几句话,多教几个词。
他们为了这些,为了能够走出大山,愿意付出很多很多,多到他们今后回想起来,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坚持和努力。
就在我支教的几年间。我每一天看到的都是这样的场面,都是孩子们渴望的眼神和明亮的眼睛下那颗执着的心!
就是这样的孩子们,促使我一天一天地独自坚持在遥远他乡荒僻的山间。我知道我做的是神圣的事业,是有能力改变别人一生的工作。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促使我一次一次的鼓励自己,一定要把胸中所学尽可能的教给学生。
在未来的时间里,他们将会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运用到这些知识。而这些知识,也将深深改变着他们的命运!
他们每一个人,都将是我生命的延续,是我精神的延展。在今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在这些孩子身上的烙印将随着时间和地理的变化,逐渐改变和影响更多人!
这些孩子们,就是我坚持下去的动力!
每次想起孩子们看我时纯净的眼神,天真的笑容,我都不禁深受触动。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神,纯净、质朴、明亮又带着深深的渴望。那是生命最本真的眼睛!而在这里,我一直一直地看了二十多年,直到现在,直到今天,也会直到永远!
而那座新学校,如今也以变得破旧落伍,满足不了教学的要求和学生的人数了。它要拆了。可到如今,我仍然时时想起当时建造它的场景,想起学校落成时我那久久不能平静的心情......
四、
时间慢慢过去,准备好大梁之后。我开始挖地基,由于山里太穷,我决定四栋房子的地基全部用人力挖。我自己一铲一铲地挖!
从那开始,我就每天来空地上挖地基。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挖,放学后再来挖,甚至课间休息也来挖。就这样挖了一个月,学校里的孩子们竟也自发来帮我挖,没用多久,第一个地基就挖好了。
在做了简单的固定,防止地基塌陷之后。我继续带着孩子们一铲一铲的挖,一边要上课,一边要挖地基。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是躺下就睡,起床后浑身酸疼的接着挖。
理所当然的,第二个地基还没挖好,我就得了场大病。辛亏村里人发现的及时,不然我很可能就再也不能继续我所热爱的事业了!
养病期间,三年支教期到了。上海那边来消息通知我回去,家里也来信问我归期。躺在病床上,我深思熟虑了两天。我问我自己能不能放下这座大山,能不能放下这山里的孩子,能不能放下这座建了一半的学校?
不能,我想我不能!
我真的决定留下了,留在这个偏远的山村,这个祖国西南方万千山川之中毫不起眼的山林里。我舍不下这片山林!也许回到上海,回到那个从小长大的都市,看着晚上喧闹的街市,我会无法入眠;吃着家里制作精美的早点,我反而会无法下咽;甚至每当我上厕所时,我都会下意识地蹲在马桶上!
我爱上了这座山,爱上了教室里的一双双眼睛,爱上了这个带给我苦难和幸福记忆的地方!
病还没好,我爸妈从上海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他们接到我的回信,却无法相信我的决定。面对多年不见的爸妈,我没有过多的犹豫和动摇。我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已经决定于大山相守一生。这是我的生活,我的命运,我要为自己做主!就像当初决定要来这里支教一样。
在父母悉心的照料下,我的病很快好了。可我惦记着学校,就急急忙忙的赶他们到镇上的汽车站去。
看着他们坐的车越走越远,我的眼泪也随着滚滚而下。我知道我任性的决定伤害了他们的心,在今后的年月里,他们将日日为我担忧。但是爸妈,不孝儿子有他的理想,放弃它,他会死的!
当时自认为果断的决定,现在再想想,却心中悔意顿生。当年的他们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登上回程的客车的呢?当时的心情一定是无比的沉重和不舍吧!现在,我已有了子女,也已经可以略略想象了。
可是越是如此,我就越发体会到他们的心情。那复杂的情感每每体味一次,我的心里就愈加酸楚和感激。
尽管如今二老已经作古,但在我心里,他们永远在那座老旧的车站里隔着车窗对我挥手微笑。那温暖的笑一次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后来也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脸上......
五、
当我再次回到良山时,学校的四个地基已经全部打好了。连带着盖房子用到的石材,混凝土,木料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都备齐了。工地上热火朝天的,细细一看全都是村里的乡亲。村长拍怕我的肩膀说学校不是一个人的,哪能只吃水不打井呢?
我不知道是我为了盖学校而累倒了,还是我竟然真的做出了向县上提出留任的请求。反正自那以后,全村的乡亲们变得非常热情。只要有闲,一个个热情如火似的投入到学校的建设中。反而让我这个发起人闲在了一边。王村长说我应该闲着,老师嘛,还是把精力放在教学上好!只要学生成绩好,我这个老师就是合格的!
所以我把剩下的精力全都放在了学生身上,更加努力的教学。不负我望的是,像海绵一样的孩子们一丝不剩的全盘收下了我的“馈赠”。
天气渐热,山里的雨天也更加频繁。不论是雨量还是次数,都在随着气温的升高而明显增多。
不幸的是,在那一年的夏天。山里的老校舍、往年的山神庙终于在一次大雨过后倒塌了。而不幸中的万幸是,暑假已经开始了,所有的孩子们都安然无恙!
学校塌了,我没有了安身之所,新学校却还要一些时日才能完工。村长理所当然得把我领回了家,让我暂住在他们家里。
也是这一年,我遇到了一生的挚爱。她叫王落雪,是村长的外孙女。听说是在初冬第一场雪落下时出生的,所以起了这个名字。
落雪从小到大生活在城里,念过高中,在省里一所托儿所做老师。暑假回外公家休息,也算是避暑。就这样,我们在村长家相遇了。
我喜欢落雪的聪慧与纯洁,真的像是雪花一样冰雪聪明,冰清玉洁。他喜欢我什么,我却至今也弄不明白。也许是执着的、可笑的一根筋,也许是对大山、对孩子的无限热爱。我搞不清楚,也不需要搞清楚。
我们在那里度过了愉快的两个月。白天一起去工地赶工,晚上相伴走在萤火虫漫天飞舞的山间。下雨天就一起猫在屋檐下避雨,或者拿本书,边听急雨敲窗边轻声诵读。
山间变化多端的天气像极了闹脾气的孩子,时不时出其不意地下场雨,然后又急急忙忙的停下,露出半个太阳。真的让人伤透了脑筋!
可落雪却总是能准确的预测出天气的快速变化,及时地提醒大家躲起来避雨。她笑说自己比诸葛武侯还神,因为很少到山里来的他,对山间天气变化的判断力却像是冥冥中的天人感应一样,似乎凭直觉就可以判断得分毫不差!
有时候山里的天气像是故意跟大家完游戏,之前明明黑云压顶的样子,眼看就要下雨。偏偏不一会就放晴了,大家紧张半天还是一滴雨没下。有时却好好的艳阳天,转瞬之间大雨倾盆,一泻如注。
后来大家学聪明了,只要落雪说要下雨了,不管天气再怎么艳阳高照,立马找个地方躲起来。因为不一会准要下雨!
在落雪预言似的天气预报下,尽管夏季山里风云变幻,工地里的建设进度也从没有被天气影响到过。
一直到学校快要建好,大梁都已经上上的时候,山里下了场暴雨。一连三天,大雨下个不停,天黑得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大雨过后,一直到夏天结束,学校竣工重新开学,山里一滴雨也没有下过。
在这短暂却漫长的暑假,我们俩一起经历的快乐而甜蜜的时光。但是随着学校的竣工,暑假的结束,落雪也悄无声息地背着包回到了省城。
我无法挽留她,我的根已经扎在这里了。而这个和我出身相似的女孩,却没有理由像我一样留在山里。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要走,回到她舒适的城市里,重新过上朝九晚五的生活。
那是她的人生,谁也不能横加干涉。就像我父母最后还是没有强硬的拉我回去一样。我不能强留她,所以她早晚是要走的,我知道。
就当做一次美妙的旅途吧!是旅途,总有结束的时候。我想。
学校竣工了,我的任命也下来了。正式成为良山小学在编的人民教师兼学校校长,正科级事业编制,听说还会再委派几个老师过来,到时候我就是正儿八经有实权的校长了!
说这话,这是很不错的结果,在上海打拼多少年才能拿到这样的待遇和编制?我不清楚,但肯定不容易。
新学期开学,今年的新生比往年多了很多。路修通了,村里渐渐发展起来。县里适时下发了通知,要求全面提高义务教育的普及率。
与此同时,新学校的落成也让辛勤劳动的乡亲们感到与有荣焉,自然也开始重视孩子们的教育。至少学校朴素的他们是为学校的建设出了力的,不上不就浪费了吗?这样略带小家子气的想法让更多的孩子如愿以偿走进了学校。
学校的学生多了,我一个人自然教不过来,于是多次向县教育局提请增加教师。不久之后,承诺委派的老师终于陆续前来报到,大大缓解了良山小学的教学压力。
那一年的十一月中,最后一名委派的老师前来报到。
出乎意料的是,她叫王落雪!
六、
就这样,良山小学走上了正轨。附近几十里范围的孩子都在这所小学就读,然后他们陆续走向县城、省城,走向全世界。
而我、我们,在他们人生的起点,为他们一铲一铲打下夯实的地基,希望他们在今后的人生中稳稳当当的,如同这座经历了二十年风雨的教学楼。甚至能比它更稳当的,走向生命的终点!
致:良山小学——我的一生所爱!
写于2005年5月10日夜,学校迁址前夕
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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