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牛排

一

我因为特殊原因背井离乡，这个原因是我最大的秘密，关系到我的生死。我对任何人都不会讲的。

尽管我有一副帅气的长相，中专文化，但由于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在这个茫茫的城市又举目无亲，所以失业之后我成了盲流。很多权力者认为：我们这些人离弃了户籍的限定，脱离开单位或原有社区保护，没有经济保障的人就是盲流。人们认为，我们是游离于体制之外最卑贱、最低下的一类人。

在前山镇的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天之后，我来到前山立交桥下。我背靠着桥墩半躺着，在这里要忍受蚊虫的叮咬，桥上如过江之鲤般的汽车发出的躁音。人落到这一步也是没办法，忍一忍会习惯的。这些我可以克服，但肚子不争气，它不停地催促我，让我满足它。

我想起“格子廊”西餐厅的牛排。前段时间，我在“红日”卡拉OK做服务生，拿到工资后约那里的“三陪”小姐阿钰吃西餐。当时，我要了一份牛排，她要了一份鳗鱼饭。牛排端上餐桌，服务员将黑椒汁淋上牛排上，那牛排于是发出淡淡的清香。我咽了一口口水，真想扑上去狼吞虎咽，但当我抬眼望见细嚼慢咽的一副“小姐”吃相的阿钰时，我便忍住了馋相，装出一幅绅士模样，左手拿叉，右手拿刀，这姿势十分别扭。吃完西餐之后，我提出一起去散步，阿钰抬头望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满鄙视的神情，她没有说话。 

我问：“怎么啦？”

她惨然地笑了笑：“傻小子，你想追我吗？”

我反问她：“不行吗？”

她说：“傻小子，当然不行，我每个月要花很多钱，告诉你，光化妆品就要2000多元。而我除了这张脸蛋，没有一点本事。挣不到钱，你有那么多的钱养活我吗？难得你有心请我吃快餐。”

我纠正说：“不是快餐，是西餐。”

她说：“那今天晚上我也请你吃‘快餐’，你是不是处男？别太认真，我们这些人都是这样的。”

她边说边淫笑着。我有点反胃，差点把吃进的牛排都吐出来，真想不到阿钰这个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借口上厕所，然后从侧门溜走了……

啊，一份牛排，要是此时有一份香喷喷的牛排那该是多么美妙，我边想边咽口水，越想肚子越难受。钱限制了我的自由和胃口，几周前我还在“红日”卡拉OK，为吃西餐没“买单”的事同阿钰大吵了一架，她骂我是不讲信用的穷光蛋，我骂她是臭婊子。她说了一句打击我的自尊心的话：“现在这个年代笑贫不笑娼，婊子又怎么了，好过你这穷光蛋穷得连一顿饭都请不起。”我无言以对。

也就在那天晚上，有位客人称，在包房中躺了一个小时不见了钱包，2000多元港币不见了。我曾进过那个房间，但进过那个房间的人很多，有经理、“妈咪”、小姐、还有那位客人的狐朋狗友，但这些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最穷，而且，据阿钰讲，我是个不讲诚信的人。我最值得到怀疑，可是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拿那位客人的钱包。第二天，经理让我自动辞职，于是我失业了，连续几周我坐吃山空，终于被房东赶出家门，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盲流。连吃饱都不可能，更遑论一份牛排。二

我想起小的时候，母亲对我谆谆教导：孩子，如果不努力读书，将来就会到省城的大饭店“ 舔盘子”。 后来，我和父亲在省城走亲戚，还真看到几个“ 舔盘子”的人。他们在饭店捡人家扔在地上的骨头嚼；端人家吃剩碗碟，把残羹冷饭一扫而光，那情景对我幼小的心灵产生了强烈的震憾，以至于过去十几年，那情景依然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当时产生一种错觉，那些“舔盘子”的人像狗一样……

在饥饿难忍的时候我也想去“舔盘子”，此时我感到对不起母亲，她要求我好好读书考大学，但是我做不到。现在竟落到这种地步。我观察四周没有熟人，还是朝一张剩有饭菜的桌子走过去。可是还没有等我动手就被服务员推到在门外，现在的人真没人味，连“舔盘子”都不给。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真的很饿……

我抬眼望向天空，夕阳西下，异常壮观。在前山河的那一边，新建的一个小区，名字我忘记了，听说是“什么新城”。在夕阳的掩映下，显得雍容华贵，气派非凡。我还听说，那里只有富人才住得起，在那里可是另一个世界啊！在这座城市有房子住，对我来说仅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除非碰到一个有杜甫一样情怀的房地产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对我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有一顿饭吃。最好是来一份牛排。凝视夕阳，是在休验一种悲观，但夕阳不知怎么回事，在我眼睛里面就变成了一块牛排。  

不知什么时候有个小个子站在我的身后，他环顾左右，然后神秘地凑到我的身边：“兄弟想不想弄钱？”

我直起身：“到那里弄钱。”

他说：“要弄钱就去杀猪。”

我问：“什么叫‘杀猪’？”

他递给我一块两寸长的锈迹斑斑的刀片：“别看这个刀片生了锈，可是能‘杀猪’，懂吗？”他边说边在我的口袋上比划。

我明白了，“杀猪”就是割人家的口袋，那个被偷的人还被称蔑称为“猪”，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则就是弱肉强食，真是奇妙！

我和小个子就这样相识了。他说叫向东，河南人，年龄比我大3岁，我于是叫他“东哥”。我们熬到深夜，然后开始行动。我拖着沉重的躯体，跟在“东哥”身后。由于饥饿，我头重脚轻，这是我第一次做亏心事，所以很恐惧。我走三步脚就要抖一下，唯一让我克服恐惧的方法是紧跟“东哥”，他是我解决饥饿的的希望……

在一个桥墩下，有一个因为劳累侧身躺卧的民工，那人睡得很香，显然白天做了很重的体力活。“东哥”示意我别弄出声响，在一边望风。他聂手聂脚地溜到民工身边，用手在民工的口袋探钱包的位置。为了不惊醒那人，他轻轻的用刀片割口袋，那动作很慢，我能看清口袋裂开的整个经过。用了5分钟钱包才落进东哥手中，他抽出里面的钱，扔下钱包然后拉着我转身就走。我很紧张，像梦游一样，忘记是怎样坐在大排档的餐桌前。东哥说那只“猪”没钱，钱包里才找到20元，这点钱还不够塞哥们的牙缝。我们点了一道“猪头皮”和两个炒米粉，狼吞虎咽地大吃了一顿。吃饱之后，我摸着肚子用感激的目光望着东哥，如果不是他弄到钱，我现在还在挨饿。随后，我的心感到一阵沉重，不禁为明天早餐担忧起来。东哥好像看透我的心思。他说：“杀猪弄不到钱，因为睡在立交桥下的人本身就是些没钱的苦力。如果有钱，谁会睡在立交桥下呢？你现在吃饱了，有力气了，我们去掏羊窝。”

我问：“什么叫‘掏羊窝’？”

他左右看了看，让我不要大声。他说：“跟我来。”

我于是跟着他来到一片花园小区，保安正趴在桌上睡觉，我们快速通过门岗，七拐八拐地来到一栋楼房门前。他先观察楼上的灯光情况，然后一转身拉着我来到后面，让我帮他“望风”。他掏出一把螺丝刀开始撬窗户，才撬了两下，突然两把电筒的强光像刀子一样射过来。我头皮发麻，像被电击中，腿肚子动弹不得。东哥回身抓着螺丝刀砸向持电筒的保安，趁保安躲避一个飞身跳出绿化带，几秒钟时间就消失在黑夜里。而我没有东哥灵活，被两个保安铁钳般的手摁住，我拼命挣扎，结果招来一顿痛打。我像梦游一般被托到岗亭，又是一顿暴打，然后又像梦游一般被扔到“猪笼车”上带到派出所。录完口供民警提取了我的指纹，再把我关进留置室……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折腾，我已经全身疼痛，筋疲力尽，一头倒在水泥地板上就睡着了。三

第二天，刺眼的阳光从天窗射进留置室，我醒了过来，松了松筋骨，发现虽然有点疼，但没有大问题，年轻就是好，扛得住打。但是肚子又开始叽咕叫了，我又想到牛排，那可能是我吃到的最可口的食物。我记得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写的小说《一块牛排》，那是他们经典之作。里面的一个拳手就是因为吃不上一块牛排，才在比赛中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手击败，从而饮恨终身。是啊，如果我能吃一上份牛排，我就不会因为做贼被抓进派出所了。警察对我非常冷淡，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下三烂的小毛贼，没什么价值。牛排啊牛排……我心里不停地叹息着。同时，我思考着，如何才能吃上一块牛排？突然，灵感就如同闪电，在我的脑海里划过。我对着看守我的民警大喊大叫：“快叫所长来，我要自首！”

他们一听我要自首，马上叫来一位值班领导。我对他说：“我是杀人犯，我要自首。”

那个领导面色凝重，他转身对一个民警嘀咕了几句，接着我的“待遇”发生了改变，我被带到审讯室，两个中年刑警为我做笔录。我编故事一样，把我的“犯罪经过”叙述了一遍：“那是去年3月份……”

“把具体时间讲清楚。”刑警提醒我。

“去年我在中山市龙发塑料厂当工人，3月5日晚12点，我拿着一把水果刀，溜进我住过的宿舍，那里面住着我的四个工友，我先捂着第一个人的嘴巴，用刀在他脖子上一抹，他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我就用这种手段将四个人都宰了……”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刑警问。

我答：“因为我没有钱，他们看不起我。有一次他们中的一人丢了2000元钱，他们都怀疑是我。搞得老板把我开除了，我于是怀恨在心，于是去年3月5日我把他们全杀了。”

“你杀的人叫什么名字？”刑警问我。

我说：“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刑警继续问。

我说：“我累了，又累又饿。”

刑警说：“为你买个早餐，怎么样？”

我说：“我要一份牛排。一定要‘格子廊’的牛排！”

刑警说：“你怎么要求那么高？”

我解释说：“我是杀人犯，交代完等于把这条命交给你们了，要一份牛排过分吗？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如果不给我牛排，我就什么都不讲！”

其中一位警官找到他们的的头儿，嘀咕了一会儿，于是他同意买一份“格子廊”的牛排给我。

我闻着牛排的清香，一种幸福感在我内心升腾，这可是警官掏钱为我买的，他们期望用这份牛排来换取我的口供，换取一次立功的机会。好景不长，我的幸福感就像这块牛排的吃掉，一下子就过去了。我抹抹嘴，摸着已经饱了的肚子，内心又变得非常空虚。我必须面对严酷的现实，一个真正的盗窃嫌疑人，一个虚假的杀人嫌疑犯……

我交待完“罪行”之后，刑警让我在笔录上签名捺印。我起初不敢捺印说：“是不是玩得太大了点？”

刑警反问我：“你是在玩吗？”

我无言的对，只好签名捺印。

我忽然备受关注，我被戴上脚镣，警官们为我准备了一个单间，两名民警全神贯注地盯着我。我发现自己由一文不名的沙粒，变成了价值不菲的金矿石。因为值得提炼，所以他们将我“妥善保管”，防止被人剽窃……

很快他们就查出了真像，警官愤怒地训斥我：“我们同中山警方联系，他们说根本没有这个案子，我们查遍了公安部门的通缉令都没有你这个狗东西，就因为你的胡说八道，害得我们白做了那么多无用的工作。”

我想，这不能怪我的嘴谗，要怪你们笨。一个杀人犯那么容易就招供吗？派出所一查出真像就把我解除留置，赶到大街，我虚假的价值仅维持了一个上午，就像雾水一样烟消云散了。我不得不在大街上徘徊，去寻找下一顿米饭和另一块牛排。四

正当我漫无目的到处乱窜，七拐八拐地我又来到前山立交桥下。见到警察正在勘查现场，我挤到围观的人群中，看到上午审讯的刑警也在那里紧张地搜索证据和线索。我这种行为是偷窃未遂，按照《治安管理处罚条例》，派出所至少可以拘留我，可是他们却轻易地“原谅”了我，我说呢？原来是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看清了，那个被人打死的男子，他那身衣服，啊！明明就是东哥，他一定是偷身强力壮的民工的钱，被抓后打死的。我挤过警戒线找到正在调查的民警。我说我有线索提供，那民警显然认识我。他指着我大发雷霆：“你小子，还嫌这里不够乱，又来骗牛排吃啊，快给我滚！”

在人群的轰笑中，我被赶了出来，唉，反正我的线索也没多大作用。只是，为东哥的死感到异常的悲伤……

现在已经过了午餐的时间，我的肚子已经非常饿了，我在前山继续瞎逛。在百和超市门前的停车场，我见到了最讨厌的女人阿钰，我本来想躲开她的，但是被她叫住。她真诚的告诉我：“你被赶走后，那位客人说他丢的钱包在他的车上找到了。经理知道冤枉了你，说无论谁碰到你都转告你一声，让你回去上班……”

我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眼泪直往下流。经过这么多的磨难，我的生活终于又充满了希望。我知道我很卑微，但相比已经长眠于地下的东哥，我毕竟还活着。活着真好，活着就有希望，以后我一定要好好做人，等上班挣到钱我一定美美地吃一顿牛排。想到这里，我迈着坚定的步阀朝前走去。

五

我又来到“红日”卡拉OK，在那里我见到了经理。经理脸上挂着怪异的笑容，就像鱼儿上钩时的垂钓者脸上的笑容。

“刘勇，我想知道你的真实姓名？”

“经理，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一份《人民公安报》上看到一份通缉令，上面有个人……，我看，就不用我挑明了吧！那可是两万块钱啦！有些人天堂有路不去走，地狱无门却自来投，真是送上门的人民币呀，哈哈！哈哈……”

“经理，我真的不明白你的意思。”经理的狂笑，尤如一个晴天霹雳，震得我的大脑“嗡”的一声。我有一种预感，我可能完蛋了，但我还是故作镇定。这也许是我最后的机会。

“那份通缉令上的人叫杨雄，他是你一个地方的，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还用你《招工表》的相片比对了一下，一点没错，这个人就是一次斗殴杀了两个人的杀人犯，是不是？”

“经理，我还是不明白你说什么，如果你不收我，我走了。”

两个保安一人一条铁棍将门口堵住。我手无寸铁，三个早有准备的大汉，我根本不是对手，看来插翅难逃了。我仰天大笑，人生真是一场梦，但是谁都无法预知这场梦的结局……

我看见经理的桌上放着一把剪刀，那是经理用来剪纸张的。对于我来说，那可能是最后的生存机会。我透过窗户，看见外面的大街上人来人往，人们都按照自己生活方式为生活忙碌着。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场博斗即将展开。也许……接着警察很快会来，我会被押回家乡，接受审判，然后到我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