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1942年生,福建晋江人,台湾成功大学外文系毕业,曾在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研究多年。历任香港美国新闻处《今日世界》丛书部编辑、英国广播电台中文部制作人及时事评论、《明报月刊》总编辑、《读者文摘》总编辑、《苹果日报》社长。撰写文化思想评论及文学散文多年,他的文笔雄深雅健,兼有英国散文之渊博隽永与明清小品之情趣灵动,为当代中文书写另辟蹊径。在港台及北京、上海、广州、天津等地出版文集数十种。著作有《董桥七十》《景泰蓝之夜》《清白家风》《橄榄香》《英华沉浮录》《一纸平安》《小品卷一》《小品卷二》《记忆的脚注》《没有童谣的年代》《这一代的事》《回家的感觉更好》《伦敦的夏天等你来》《从前》《小风景》《白描》《甲申年纪事》等。
董桥写字董桥先生是当代散文大师、收藏大家,也是书格高逸的书法家。董先生的书法,硬笔软毫尽皆佳妙,钢笔可以写出毛笔的韵味,间架结构波折点划走的都是《笔阵图》的路数,起承转合,提按顿挫,结字大小腴瘦都很讲究,符合墨书的标准。先生书法大有家学渊源可寻。董老先生书名上世纪三十年代誉满南洋,店家、华厅多请书匾,家塾科班,家大人教习少年董桥何绍基笔法,董桥“树下”文章也曾多篇提及书学何绍基,然观董先生法书无一笔取会蝯叟松透散淡之意,超逸灵秀或与倪鸿宝台静农一路书风风神兴集,喜其以险寓正,奇倔沉郁。不慕倪书欹斜交错,诡异恣肆,那是江山板荡的鼎革之际,死国孤忠凝聚一腔幽愤,鸿宝挥毫势必风骨凌厉,而董桥书风沉静中蕴藉高华之气,不为官宦却见太平卿相的雍容,更具贤达若士之秀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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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谦慎:董桥先生是名作家,他的散文在中国内地拥有广大的读者。过去人们只是在他的文章中,读到他谈书论画,内地的读者能够一睹他的翰墨风采,何其幸运!古训云:文如其人,字如其人。董先生的文和字恰恰都能体现这古训的精神。他这次在广州展出的作品尺幅不大,如小的书房联,小横幅,小条幅,一如的他的散文,篇幅不长,但清新隽永,字字洋溢着儒雅的书卷气。
董桥写字《文化广场》:如果追源溯流,董桥的字在书法史上传承的是哪种传统哪种流派,综合哪家之长?受何影响?
白谦慎:董先生喜爱书法,又长期收藏近现代文人翰墨,在这方面可谓浸染很深。他不似一些书法家那样,刻意去学哪一家,但是从他的用笔和结字来看,还是可以看到几个主要的源头。我们知道,宋词对董先生的散文影响很大,他也喜欢抄录宋词。北宋“尚意”的书风似乎对他也有影响,亦即:不汲汲于点画结构的精准严整,在自由挥洒中展现作者的胸怀和学养。董先生一些字常常有些长的笔画,这些长笔画在运行中有颤动,这使我想起了北宋的大书法家、大词人黄庭坚的书法。董先生书法的另两个渊源是晚清的何绍基和民国的台静农。何绍基的书法受颜真卿的影响大,点画的粗细对比幅度大,用笔多外拓,竖画的弧线呈外圆状。有了何绍基的这些特点,就在北宋的潇洒之外,加上了典雅端庄的气象。台静农先生在港台的影响很大,董先生欣赏台先生的文章和书法。若干年前,张充和老师收藏的几件台静农的书画精品转让给了董先生,董先生非常喜欢,还曾撰文予以介绍。台先生的字脱胎于晚明书家倪元璐的书法,气息高古。董先生用笔结字一些偏重欹侧的方面就受到台先生的影响。指出这三家,也只是举起大略而已,董先生学书,更多的是通过观摩和鉴赏的途径,他见得多,潜移默化都是有的。
董桥写字《文化广场》:董先生曾在《白谦慎带来了〈桃花鱼〉》一文中,记叙了你们初次交往的经过。平时您跟董先生经常探讨书法吗?
董桥写字白谦慎:由于大洋之隔,我和董先生只见过一面。2005年暑假,我到亚洲参加学术活动,张充和老师知道我要途径香港,就让我带一本她的诗集《桃花鱼》给董先生。那次见面我们聊天时也涉及书法,但并不多。去年我到香港城市大学演讲,想去拜访董先生,正好那时他有事,就没能见面。平时和董先生更多的是通过电话和电子邮件联系。董先生虽然不研究艺术史,但是一直关心这方面的研究,他读了我写的关于八大山人书法的文章和关于我的老师章汝奭先生小楷的文章,就会通过电子邮件,发表一些他的看法,我也会谈谈自己的看法。大约在2008年到2010年,张充和老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让我帮她转让自己的一些收藏。胡适、沈尹默、台静农、沈从文和张老师本人的一些书法精品转到了董先生手中。我和董先生联系时,都会围绕这些作品来发表看法。所以,董先生和我在书法方面的交流基本上是围绕着具体的、实实在在的、可以触摸的作品进行的,是一种品鉴式的交流。
《文化广场》:董桥说:“文人字迷人处从来是名气不是书法”,又称“字是要养的,要天天往笔下的字灌输养分,爱心呵护,字才会写得好。我是这样养字的。老了还要靠字养我”。您如何理解董桥这些话?又如何理解其作品里所反映出来的性情和追求?
董桥写字白谦慎:我想董先生大概是指文人字的气息,气息才需要养。我赞同董先生的看法。今天有很多写字的人,技法上无懈可击,但就是不耐看。为什么?气息不高。我曾在一个采访中说过,书法是很娇气的艺术,你不好好地对它,不要说想进步,就是维持原有水平也很难。古人认为,读书做人是养气的第一要义。如今世风日下,很多人也不信这个了。但是,看看我们今天的书坛,真是俗书遍野啊!
《文化广场》:在您看来,您是将董桥看成“喜写字的文人”,抑或“书法家”?
董桥写字白谦慎:当然是“喜写字的文人”了。
《文化广场》:自况“文化遗民”的董桥常慨叹“写毛笔字的人少了,爱惜书法的人也少了”,这令我想起最近仙逝的张充和先生的书法同样堪称一绝。您认为像董桥这样的文人字是否越来越稀少了?后人是否愈难传承他们的写字精神?
董桥写字白谦慎:写字的人其实还有不少,但是喜欢写字的读书人已经很少了。文人文化在张先生、董先生的身上还有体现,但是,这样的人很少了。我们应该思考,为什么一些很有才华的年轻人,能够在书法技法上一下子冲到相当高的水平,但是很快地就退步了。心静不下来,怎么能走得远呢?读书不是万能的,但是,真正读进去的人,心是比较安静的。我在此为董先生上面的话做点小小的补充:从技法上爱惜书法的人还有不少,从气息上懂得它的人真的少了。能自觉地去养字的人,就更少了。这正是董先生的字的可贵之处。
《文化广场》:能请您为董桥书法做一个简单概述吗?您对他往后的书法有怎样的期待?
白谦慎:董先生的字像宋词,有韵致,有意境。希望写字能使他健康长寿,写出更多的字来供他的读者们观赏。
董桥写字 董桥写字 董桥写字 董桥写字 董桥写字老翁帶幼孫閑步庭院
董 桥
讀我文章的陳先生來信說我每記前輩或同輩文士消息,頗多獎摛之詞,會不會過當,「抑或是温柔敦厚之旨哉」。閱世日深,讀書漸多,乃知學養之不易強求。看到人家文章的一點巧思、幾處警句,往往想到人家必是費了不少苦心。再說,我尊敬的前輩,實在都有了成就,有了名聲,不像是僥倖混出個名堂來。我常說,世上命好的人可以只顧讀書,不必寫書;只有命苦的人才要寫文章討生活。人在原稿紙的格子中沉浮,方知此中之難處。或曰錢鍾書之文無情,巴金之文濫情,茅盾之文矯情,鄧拓之文八股,似有道理。只是看看他們一生所寫的字那麼多,書那麼厚,遭遇又不見得暢順,真的不忍心挑剔了。一隻手寫幾百幾千萬字,抄都抄死人了!再說,文章能寫的教人覺得無情、濫情、矯情、八股,大概也不容易了。這是文章的性情。天下文章最忌淪為兩類:一是白痴的夢話,不知所云;二是膚淺的稚語,讀兩三行就可以扔了。文章而見性情,文字又那麼好,當然可讀。
董桥写字
這幾天讀汪曾祺先生的《蒲橋集》,大好。他對文章的觀點尤其精到。他說,散文過度抒情,不知節制,容易流於傷感主義:「我覺得傷感主義是散文(也是一切文學)的大敵。挺大的人,說些小姑娘似的話,何必呢。我是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的,但有時恐怕也不免『為賦新詞強說愁』,感情不那麼真實。」平淡真是談何容易。蘇軾說文章要寫得「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横生」。這行雲,這流水,還是有文理的,還有姿態。汪先生說,他談結構的原則是「隨便」二字。有個作家朋友說小說最重結構,他對汪先生說:「我講了一輩子結構,你卻說:隨便!」汪先生後來糾正說法,改為「苦心經營的隨便」,那位朋友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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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先生承認很重視語言,斷言「作品的語言映照岀作者的全部文化修養」。他有個觀點很重要:「語言的美不在一個一個句子,而在句與句之間的關係。包世臣論王羲之字,看來參差不齊,但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相關。好的語言正當如此。」我前幾天讀到范用先生的一篇〈相約在書店〉,那真是好文章:要平淡,有平淡,說文理,有文理,看姿態,有姿態。范先生一生與書結緣,是北京三聯的要員,退休前就在收集拙作,去年還要我補寄我一本稚嫩的舊作給他,我不敢獻醜,後來是羅孚先生在坊間找到了寄去的。范先生真是可愛可敬的老前輩。我讀他的文章,真像是看到老翁攜帶幼孫閑步庭院,一邊嬉戲,一邊照顧,無一刻不是顧盼有情,痛癢相關。還是那句老話:寫文章,太難了。
(1996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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