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牛羊空许约，烛畔鬓云有旧盟。 ——金庸《破阵子》
先生离去的那天没拿到手机，一腔百感乱麻似的交集了几天，总算可以乱七八糟地宣泄一下了。
那天放学老爸接我，同为金迷的他先是一脸复杂地跟我说告诉你个消息。我那时还在忧心数学成绩，闻言脱口就是一句好事坏事？他说不算好事坏事吧，但我估计你会心跳一下。
事实证明，我不仅心跳了一下，腿还软了一下。没装两本书的书包那一瞬间忽然变得出奇的沉重。
他的原话是金庸死了，特别直白。
就像郭靖期期艾艾憋出的一句“很好很好的”。
就像杨过潇潇洒洒留给郭襄的那一句“就此别过”。
就像萧峰面无表情地在木条上刻，“阿朱之墓”。
金庸先生
所以说金庸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可以说我三观的塑造，六分靠生活，七分靠金庸。
第一次看他的书是三年级的暑假，看的《射雕》。从第三本，应该就是铁掌峰那本看起。嗯，记得很清楚。
十岁没到的我，结合翁版电视剧和自己拼凑出的剧情，懵懵懂懂地看完了一段悲欢。
由于顺序的颠倒，牛家村惊变，江南七怪亡散，桃花岛决裂的那几段我都没看出太大的心里波动，倒是成吉思汗死前对孰为英雄的那一番慨叹，教我小小的心里，也生出些许苍凉。
这大约就是先生的格局。
朱茵版《射雕英雄传》黄蓉
次年同一时间读了《神雕》。许是对虐恋情深的情节不感冒，又许是并不欣赏出尘如龙女的仙女形象，因此并无什么太深的感受。
又一年，顺次读下去，便是《倚天》了。然而那年钢琴八级考试，一心两用的结果就是被骂到哭得抽噎。于是在老师和老妈的双重谴责下“闭关”——那时我恰好读完第一本。
第一本没怎么讲张无忌，讲的是张翠山和殷素素。
于是素素在被我牵肠挂肚将近一个月之后，顺理成章地成为我最喜欢的金庸女主。
她着男装，撑纸伞，于江南烟雨里，描一笔傲骨的写意。
她披兽皮，穷发十载，冰火的天地里，把骄横变成骄傲，倔强变成刚强。
犹记得她说过一句话，生死一线的时候还是咬牙切齿地傲娇：你不认错，我便不要你救——那时她中了数枚毒镖，然皓臂似玉，如梅花妆。
这决绝的小儿女情态呀。
然而这貌美的，楚楚的，本可以永远骄纵下去的姑娘，她最终抱着她的儿子，同时把匕首插进自己的胸膛。
她的丈夫的尸体就躺在她身边。他们的血，汩汩地流在一起。
从北冥的冰火里活下来的他们，死在了众人攸攸之口下。
纵她的夫君即便信了那谎言，最终也选择了以命相护。
纵她临终朱唇轻动，就搅了中原武林数十年不得安生，也算是为自己报了仇。
然而——
或许世事永远不如她那年在伞下所书，斜风细雨不须归。
曾为她写过一句七言：试问钱塘舟中客，狂风骤雨归不归。
可后来我想，她哪里是不愿意归？
她啊，是归不得。
19版 百岁寿宴摧肝肠
六年级毕业的暑假，看完了《天龙》和《笑傲》。
可以说是最沉重和最轻快的两个极端。
看天龙首先被它的标题折服。没错就是标题。一共五本书，每一本的标题，恰能组成一阕词。
我那时全背下来了，到现在也没忘。
其中包括开头引的那句，塞上牛羊空许约。
不喜欢段誉，不喜欢满天都是“好妹妹”，一手抓一把的人。
不讨厌虚竹，他着实可爱。但……应该是无感吧。
我喜欢萧峰。
特别特别喜欢，以至于初中开学后面对名字与他谐音的某位同学都会心情复杂。
我不愿意称他为乔峰。他姓萧，他是契丹人，他身体里奔腾的是狼的血液。
如果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该多好。
然而萧峰的悲剧，就在于他没有立场。
郭靖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郭靖是侠，而萧峰不是。这一点我从来赞同。
郭靖一直为国为民。而萧峰，他实在没有办法全心地为哪一国。
可他却用生命，挽救了两国的民。
很多年以后我看《大秦帝国》。芈八子之子芈琰被惠文后收养，最终他的两个母亲刀兵相向。
芈琰把两杯毒酒一起饮下的时候我哭了。我透过那时的荧幕，仿佛看见雁门关下，萧峰把断箭插进胸膛。
那一瞬，他听见身后兄弟的呼喊了吗？他看见那块他父亲曾留下绝笔，而终究被打磨干净的石壁了吗？
他是否知道阿紫声嘶力竭地叫着“姊夫”，或者是否看见奈桥的那一端，阿朱站在彼岸，向着他明媚地笑呢？
我不知道，或许都没有。
我想他仍是死在桎梏里，因为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郭靖能因义割舍情，因忠抛却义。而萧峰不行。
情深义重，忠肝义胆。
豪杰会当仗气死，青山依旧雁门关。
我当年的泪腺还没有那么发达，因此我当时并没有哭。甚至是阿紫剜目坠崖，游坦之绝望相随处，都没有流泪。
眼泪掉下来是那之后，我看见人们对他的议论。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两国罢兵，他成了排解难纷的大功臣，却用不着自寻短见啊。”
“他虽于大宋有功，在辽国却成了叛国助敌的卖国贼。他这是畏罪自杀。”
我那时恨不得钻进书里把那些人揪出来扯烂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眼泪刷的一下涌出来然后我捂着脸哭，一边哭一边想，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凭什么说他。
虚竹和段誉还要救他，虽然是徒然，但我是真的很想跟他们说一句。
他给你们做的够多啦，你们把他还给阿朱吧。
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就只一个阿朱。
而萧峰又岂能找出第二个来？
所以你们两个要好好地在一起啊，弄丢了就再也找不着了。
至于身后浮名？
敝屣荣华，浮云生死，此身何惧。
胡军刘涛版萧峰阿朱
最后说一对，说一对我就去洗洗睡。
冲盈。
可谓是我看过的六本金庸里，最配的一对，绝配。
大盈若冲，其用无穷。
冲哥最失意时遇上盈盈，盈盈对他的爱情，始于聆听他对另一个女子，伤情的落寞。
于是便是一路的开解，相护。她情根深种却难以启齿，他甚至只把她当婆婆。
她有时候实在是小气得紧，明明昭然的心思，就是不许别人戳破，走在他身后，不许他回头看一眼。
但哪个女子能比她更大气呢？号令群雄，莫敢不从。即使在爱情上，面对他似乎只是出于感恩的柔情，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小师妹，她都选择了宽容以待。
这显然是个有智慧的女子，她不委屈自己，也不委屈对方。就这么自信地从容地，最终赢得幸福。
而她当然不会是单方面的付出。
在我看来令狐冲做得最好的一点，就是尊重。
确认心意之前他念着她的恩情，惦着她面皮薄，只想着要在天下英雄面前承认是自己对她情深一往，免得污了她清誉。
确认心意之后，他浪子本性尽显，益发变着法子逗她开心。对于小师妹的种种担忧难忘，也都会让她知晓。
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嫌弃过她魔教圣姑的出身。一般武侠里分属正邪两派的男女主相爱相杀的滥觞戏码，并未在他们身上上演。
尊重彼此的过去，或许就是恋人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了吧。
于是最终，她退一点，离开她父亲的立场，他让一步，舍弃了浪迹天涯的自由。
琴箫相和，十指相扣。
谁说携手就不能笑傲江湖？
01版《笑傲江湖》冲盈
从2011，到2018。
七个春秋，对先生文字的热爱，未曾停过。
先生曾最厌表兄志摩滥情，把云中鹤写成了那样一副不堪模样。然而自己最终，仍是触不到那白月光，又负却了朱砂痣。
我热爱先生的文字，大约也能体味先生曾经的苦涩。
但愿自己活着，不要被自己厌恶。
即使永生永世都不会有黄蓉的机变，素素的决断，盈盈的大气，赵敏的慧黠。
即使永生永世都没有人来执我的手，教我敬重钦佩，奏一曲天荒地老，共一生水远山高。
我也愿效襄阳城头拼死戍国，光明顶上仗义执言，雁门关前一肩风雨，风陵渡口揾英雄泪。
金庸先生去了，我的年少辰光，也终将逝去。
但总该有些什么，永不会离开的。
《天龙八部》群侠
2018年11月2日
季筠亲笔于鸣蜩
旧作搬运。
所有配图均为自己喜欢的影视版本，不喜勿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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