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家低矮的家庭餐厅里,我遇见了老同学娜娜。她依旧瘦高,挺拔,身形之间,如果留意的话,依稀也能看出昔日的模特姿态。但那件剪裁极差的火红色套装已经把她的气质完全收束起来,她现在看起来仅仅只是一位身高过长,因而端着菜时显得摇摇晃晃的年轻女服务生而已。
她在酒桌组成的迷阵里有条不紊地穿行,房间中央坐着一桌中年男人,几道泛着酒气的眼神紧盯着她绕来绕去的瘦弱臀部和两条鹤一样的腿。
“娜娜。”我惊讶地叫她。
她先给角落里的情侣放下一道糯米藕,再仓促地回过头张望,曾日复一日地沾染着精致而前卫的浓郁妆容的那张面孔,如今变得眼窝乌青,大约是受了贫穷或不良生活习惯的影响,面色像是不新鲜的水果,她曾引以为傲的那头齐腰长发看来剪短了不少,有些油腻地在脑后攒成发髻,笼在酒红色纱网里。
她似乎是看见了我,没有作答,先带着有些疲惫的笑容从那片凌乱的桌子缝隙里娉娉婷婷地挤过,带着一股子廉价香水味,走到我身边。
“是你啊。”她盯了我半晌,懒懒地说。
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虽然当时同学里众所周知的是娜娜的光明前途,没毕业就顶着一头长发去走秀,还画着夸张的红色系妆容登过几次不怎么有名的男性杂志。
气氛有些尴尬。是她先开口的。
“这么晚,没想到能遇见你。听说你当出租车司机了啊,怎么样,工作忙吧?”
我应和了一声,桌上剩下的半盘小炒已经微凉,茶水冒着热气,在她背后的酒桌上,一行人七歪八扭,羽绒服全披在椅背上,兴致勃勃地大声说着什么。
“我马上下班了。一会聊聊呗……没准儿你也不想听,但是我实在是憋的难受极了。”
当晚没什么事情干,我心里又酒气上涌,升起来一种英雄救美主义。况且她确实是个美人。
“好啊。”
“我没发工资呢还,不如你去买瓶酒吧。”她嬉皮笑脸,眼睛亮闪闪的,煞有其事向后看一眼,又压低了声音:“别在我们店里,老板太黑。”
我顺从了,结完账,我在隔壁的小卖部里买了瓶酒,回到餐馆里。她正跟样子像是老板的中年人理论着什么,神色颇有些无赖,我看着她的侧脸和细长的身体,感觉那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是和她长相酷似的姐姐或者母亲,总之不是她了。突然,她带着愤慨的神色转过身向这里走来,伸手拽出椅子,发出很大的声响,我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酒不错。”她说,然后一屁股坐下,习惯性地伸手拢了拢头发。这熟悉的动作让我的心跳微有些加速。她凝视着酒的商标,皱着眉,带着一副被过多的话语噎住的表情。
“我啊,从这里说起好了。”
2.
刚毕业的时候,我的心情很快活,现在看来是有些狂妄的。对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找到脱离象牙塔的出路所在,我给自己的评价是幸运儿。连我的妈妈,那样一个保守的女人,在我用第一笔薪水请她吃了烤鸭以后,也泪汪汪地说,永远支持我的事业。
我觉得,只要好好努力,我是天底下最有前途的模特。
在一次拍摄以后,灯已经熄灭,摄影棚一片阴暗,大家都收工了,主摄影师把我叫过去,给了我一个电话。我的表情可能有些怪异吧,他很客气地解释说,是他的一个朋友委托他牵线,想认识一下我。那是国内小有名气的年轻的雕塑家。
收到他的联系方式后,我思索再三,望着网页上的搜索结果,还是决定打过去。我搜索出的结果使我惊讶极了,那是一种……很怪异的美学,同一条脊柱连接着人的肢体与动物的头颅,或是相反的搭配,虫子,植物,动物,人类,一切生物被解构,又被重新安装,从他的作品里,我看见他造物主的一面。有关于他本人的信息却意外的少,除了一句很简洁的介绍,什么都没有。没有履历,没有出生年月,也没有任何一张照片。在被艺术的美打动的同时,我隐约意识到了危险,但当时的我还把冒险当作有趣的事情,他的神秘主义也吸引了我。这样,我下定决心,按下了拨通键。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意外地很轻快,有点口齿不清,像个年轻的学生。我报出名字后,他明显地高兴起来,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欣赏的话,当我又与他商量,什么时候见一面吧,他却犹豫了。为了调节气氛,我特意说,我在网上查询了他的作品,没想到话一出口,他的情绪似乎更加沮丧了。直到我反复地保证,我很喜欢他的艺术,电话那头的声音才又恢复了正常。我猜他是一个不太自信的人。
算是约会吗?他偶尔会给我寄来一些礼物,譬如蝴蝶的标本或者一些小型的木头雕塑。我在收下时默默惊叹,我觉得那些东西是美的,并且很大胆。到后来,我们的交流更加深刻,他对于世界有着奇妙的看法,对于美的理论也十分新奇。不夸张的讲,我被他迷住了。唯一阻碍我们的东西,我认为那是他的腼腆。他总是不与我见面,我对他越是好奇,他就越抗拒。直到有一次我为此生了很大的气,他才勉勉强强地答应了,电话里,他后续的话语中总有一种悲怆的意味。
他的要求是,必须在他的家里见面,虽然我感觉进展有点迅速,但他一再坚持,我又非常好奇他的样子。地址是闹市区的住宅楼,我想,大概不会有危险。
我去了,带着他让我画的一些油画。
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受到了一些打击,竞争者来势汹汹,新一批的模特里有一位和我的风格颇为相近,我的经纪人也经常给我施压。这一阶段的电话,我经常忍不住向他抱怨,他却没有厌倦的情绪,反倒是很温柔的鼓励我表达自己。
“你可以画些画,有压力的话,就释放出来,不要畏惧表达。”他这样温和地说。
我抱着画框,在夏天的蝉鸣声中汗流浃背地寻找着他住所的位置。阳光映在叶片上,葱葱茏茏,金光闪烁。小区里十分安静,大片大片的、近乎奢侈的阳光从天空中带着重量压下来,使人呼吸困难。我精心挑选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想到接下来的见面,我心跳如雷。我确信我是爱他的,像无头苍蝇在小区里乱转的那段时间,我想的太多了。
上了电梯,忍受着急速上升带来的晕眩,我来到他的门前。楼道里非常清洁,安静,米白色印花瓷砖凉意盎然,角落摆放着一些绿植,处处透露着一种良好的暗示。
我按下了门铃。
许久之后,门打开了,我并没有看到他,直到他胆怯的,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我低下头,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画框脱了手,砸到了我的脚趾。
咣的一声之下,他的面孔保持着悲伤的微笑,像他以往的作品里那些愁闷的面孔一样。
3.
他的身高是一米三二,他是侏儒症患者。
我甚至忘了那一次见面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记得他的住所不大,家具都是低矮的,地面上摆满了书、绿植和他的材料,窗帘只拉开一半,阳光就从那个不规则三角形里挤进了这片多少有些奇妙的空间,我在这里反而像一个格格不入的红衣女巨人。他准备了咖啡,古尔德的巴赫在屋中回荡。在他张皇的问候声和我的沉默里,他的无毛猫在我的腿边蹭来蹭去的,那感觉很恶心。
他珍爱地捡起了画框,吃力的扶着它走到客厅里。
“画的很好啊。”他嘟嘟囔囔地小声说。
我点了点头,他的下半张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口健康的白牙齿和几根虚弱的胡子。太阳在这里意味深长地提示着我。我却没能理会它慈爱的教导。
“等一下。”我干巴巴的打断了他,一时之间,房间里的沉默开始凝固,猫仿佛通了人性,也不发一语,三跳两跳的跑走了。
我没有看他,走上去,低下头吻了他的面颊。
我?我当时没有任何想法,我不知道这个吻他会如何理解,告别,抑或接受?但我后来又反复地质问过自己,我确定我是爱他的,他给过我那么多的帮助,他也确实是一个值得爱的人。所以我只是听从自己的心而已,我们的心早已在彼此的心灵上扎下了根。
后来也什么都没发生,或者说,我们没有让任何与以往不同的事情发生,除了我冒失的吻以外。他若无其事地给我倒上酒,庆祝我们的见面,虽然我弯下腰才能接受。后来我干脆跪在地上,像个日本主妇那样和他对坐。我觉得这样子一定既可怜又可笑,像某部佐杜洛夫斯基。
在家里,我久违地和父母看了会儿电视,母亲隐隐知道我的爱情故事,虽然只是前传部分。我看见她隔着我父亲频频冲我使眼色,像一个活泼的广场舞老太。父亲在我们中间睡得很香,还打起了呼噜,母亲伸手给他披上了羽绒服。
电视正演到俗气的分离情节,得以让我名正言顺的擦去眼泪。
4.
这样的关系持续了一段时间,我渐渐习惯了他存在的形式,我们像原来一样交流,并且像真正的情侣那样,在分别时感到空虚和不舍。我已经见过他的母亲,一个矮小的戴着眼镜的女人。我们三人如果并肩行走,一定很像手机信号的排列方式。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他不愿出门,非要出门也是口罩帽子一应俱全,与此相反的是,他的创作愈发大胆,美丽而怪异的雕塑在他手下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他喜欢创造一些极大号的雕塑,往往在他广阔的工作室里踩着梯子,爬上爬下。我想这也许是他选择我的原因之一,对伟大的高度的痴迷。
有一天,我回到家,气氛有些严肃。我母亲坐在沙发正中,听到我的开门声,视线如利刃一般投来。
“你那个男朋友,这么长时间,也不让妈见见。”
我无话可说,想默默地溜进我的卧室。但我母亲是很有办法的,她不顾我父亲在旁边的黯然表情,指手画脚地对我说道:
“你也大了,妈支持你,但是你的男朋友不给妈瞧瞧,你做得对吗,妈这一辈子最后悔的就是遇人不淑啊,你瞧瞧你爸这样子。我会犯下这种错误,我就不会让我女儿犯下这种错误。”
话说罢,母亲带着满意的神色看向我。我父亲长叹一声,在椅子里换了个姿势,他心不甘情不愿,却依然兢兢业业配合演出,大概是也对我的遮掩行为不耐烦了吧。
“他……人真的很好。”我试探地说。
“长的应该也不错吧,我的女儿什么眼光我最知道。你听妈话,不要太在意长相了……”
我点点头,道:“主要身高不是太高。”
“没你高?那是有点矮,不过娜娜你也是模特么,像你这么高的还是少。”
我们打着太极,最终我忍受不住,败下阵来。
“好吧,那什么时候,见个面吧。”
“这就对了嘛。”
“你不介意吧,他身体不大好。”
“哦,怎么了。”
话噎在我喉头。
“首先,我现在已经想好要和他结婚了,我不能和他分开了,哪怕他是个侏儒也一样。哪怕所有人反对也一样,我不会改变我自己的选择。”说完,我站在原地,感觉气力都用完了,风把阳台上的植物吹得摇摇晃晃,远处有鸟的叫声。寂静的黄昏,蜜糖般的光线从窗户流淌一地。
我虚弱的说:“我先回屋了。”
我的父母甚至没有说话。
5.
“有烟吗。”她说。
酒桌上的客人依旧喧嚣着。悬在空中的显像管电视机播放着中央台的某个歌唱节目。
“我不抽。”我回答道。
“我原来也不抽,现在抽了。”她笑着说。“像你现在看到的一样,我分手了。不全是因为我父母,我自己也在怀疑自己,你懂吗。”
我觉得我是不会懂的。尽管如此,我还是点点头。
“我真的非常爱他,尽管他被命运,或者什么玩意儿吧,开了一个玩笑,但是他仍然是一个聪明的人,健康的人。”她的声音,也许是因为酗酒,有些嘶哑了。“你说,这样难道不是爱情吗。为什么大家不接受的就是错误的,我的爱情为什么要成为这种牺牲品呢?难道父母对孩子的控制欲,世界对不幸者的窥探欲,不是错误的吗。我妈反倒以为我是神经病,急得不得了。她说我不正常了。”
我端起酒瓶,给她续上一杯。
她烦躁地挥挥手,捂着脸说:“后面的故事就没什么了,就是彻头彻尾的,我,我作为我,失败了。我因为恐惧和所有人对这件事投来的压力,失去了他。那时候,我刚才和你提过的那个小姑娘趁我休息,顶了我的位置。”
她呵呵的笑了。
“你知道我为了和她竞争,都做什么了吗,你一定不知道,我妈都不知道……算了,不说了,结局反正就是这样,我都搞不清什么是正常的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还是要说,他是我见过的最健康的人。”
她激动地站起身,像一颗瘦树拔地而起,眼里的情感摇摇欲坠。我说下次再见,不留个联系方式?她答应了,迷迷糊糊报出电话,又颓然坐下,伏在桌上,像是睡着了。
我偷偷收回手机,屏幕上是偷拍的她的内裤。我把照片发进群里,拿起喝剩的半瓶酒,打了个饱嗝,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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