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我记得他已经死亡。

可他却回来了!

那是个清晨，暗红色的太阳从远方露头，燃烧了边际，浓厚的白雾垫在地平面上，奔腾翻滚着，空气里夹杂浓烈的鱼腥草味，我被熟悉的敲门声惊醒，便知道是他。

我生怕惊到孩子，轻轻下床，将客厅的大门打开，他站在那，背着光，宽大身躯像褐色巨石一般，挡住光线，结实的胸膛不断起伏，只是他的脸，仍藏在黑暗里。

我裹紧衣服，往旁边靠，他与光线便一同进来了。

与离开时一样，他黑色西装熨烫的笔直，白衬衫一尘不染，身上还犹存着淡淡的烟草味，我怵在原地，片刻之后，淡淡地说：“回来了！”，他浮肿的双目盯着我，说，“对不起。”

“你不是死了？”我咬住上唇，从牙缝挤出来声音，“他们在湖底打捞时，我不敢过去，只是听说，你的车...水底...没有你。”

寒风冷冽，我全身起了密密麻麻的疙瘩，头皮纠在一起，紧紧的。

他绷紧的脸抽搐了一下，说：“事实并不是这样。”

“为什么？”我能感觉到自己扭曲变形的声线，他不说话，猛地我入怀，勒得紧，我快不能呼吸，他的双手不断地揉搓着我的后背，我的身体像火烧，整整六十一天，这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的体温感染我，彼此的心，更近了。

“对不起，”他浑身颤抖，往下说，“你知道，80万的债务意味着什么，如果不这样，保险公司没有理赔，没有那笔钱，该怎么生活？你，孩子都需要...我没有其它的办法...”

我双手托起他的沉重的下巴，他闭着眼，不再说下去，却痛苦地耸着肩，一直在抽泣。

“现在，都过去了。”我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坦然地说道：“我爱你，所以，是我该说对不起。”

沉寂的大地，终于有了生命的迹像，日光渐白，斜斜地穿过枝桠，刺到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上，它唤醒了一切，也把黑暗带走了。

“亲爱的，接到你的死讯已经六十天，我从一开始的惊慌，茫然，到之后失措的接受事实，我的心，已经死去。为什么你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去处理问题，其实，无论生活有多大困难，只要你我一起，共同面对，必可解决，可是，你却选择离开。这些天在我的梦中，总有个孤单的身影，他背对着我，静静地站在黑暗的角落，不曾回头，我想，那定是你。”

“亲爱的，没有你的日子里，我连呼吸都觉得多余。”

那所阁楼如同鸽笼，竟没有窗户，一张单人床缩在了墙角，薄薄的，人只要一躺下去，便发出“咕吱咕吱”的异响，如同呻吟，床边摆着一张膨胀开裂的木子，上面堆满了凌乱的衣物，因久不见太阳，散发出阵阵列的霉味。这几天他手机不开，除了必要的生活所需之外，剩下的时间便在此度过，他的头发发白杂乱，如成熟的蒲公英，被风一吹，散落在阴暗的防古地砖上，整个面容也枯萎了。

自从他做出这个决定后，他便没有了灵魂。

她与孩子现在过得如何？

公司倒闭的那天他很平静，狠毒的太阳炙烤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他带着自己的躯壳，漫无目的的走在喧嚣的大街上。

街道两边商贾林立，他的眼神空洞，如浮萍一般，直到他无意瞟到“保险”两个字时，意识才渐渐苏醒，一刹那，像是上帝给予的启示，他走进了那家保险公司。

“我想买份保险。”

“先生，打算保什么？我们这有人寿...”

“那种发生交通意外的保险？”

“先生稍等...意外伤害保险，是这个吗？”接待员西装革履，真诚地看着他。

“多少钱？”

“我和您说下细则...”

“不用，我刚看了，费用多少？”

“155元，先生。”

他紧紧握着保险单，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此刻，他的心如一艘小船，在悲痛无助的黑暗河流中行进着，而他的家，便像那黑暗的一抹光，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温暖着，照亮着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

整整60天过去，像一个漫长的世纪，他终于还是熬不住了。他将自己收拾干净，打算回到那个令他渴望的地方，那座在半山腰之上，那所暗红色屋顶的房子。或许此时，他的妻儿，正在等着他。他想，他们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再困难的日子，他们一起去面对。

我从床上惊醒，鱼腥草的味道，从窗户飘进了屋子，越发的浓稠。我掀开棉被，轻飘飘地关上窗，这些时日，同样的梦境让我的浑身无力。忽然，我的耳边传来潺潺的水声，是那样的清淅，像是召唤，我穿上最喜欢，最舒适的衣裳，叫醒孩子，然后做出他们最爱吃的早餐。孩子睡眼惺松，像是没有清醒，我不断地催促他，可是他总不听话，就连吃饭都不老实，嘴边，衣领上都沾上了油渍。

“快点吃，难道你不想快点见到爸爸？”我说。

儿子加快了吃饭的速度，他的小嘴塞的很满。

“爸爸在哪儿等我们呢，妈妈？”他含糊不清地问。

“在车里”，我说。

后来，我很无奈，我又给孩子拿出了一套干净的衣裳，去见他前总得让孩子穿得干净些。

清里的薄雾还没有散去，房间里如他离开时的那样，只是，少了些什么。

我们上路了，一开始的路并不难走，遍地都是松软的土地，我们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脚印，感受着大地母亲的体温，后来，坚硬的石头层让我们举步维艰，我紧紧抱着孩子，生怕他被石头磕着，好在我们一直接近终点，澎湃的水声，细细的虫鸣，在耳边越来越清淅起来，再往后，它们像呼啸的风儿一样，飘在我的头顶，久久不曾散去。

孩子肯定一路小跑到你的身边，去拥抱你，我也会与你一起，我们一家人再也不用分开了，我想。

亲爱的，再见。

亲爱的，亲爱的，你怎能如此痴情？我没有料到。如今，当我一个人站在这里，这半山腰的湖边，夕阳是那么的近，却又极远，烈红烈红的天底，清澈的湖中流淌着你多少的泪水？

没有行人...世界安静极了，我此时的心境不晓得是怎样，我苦思冥想，心底还是得到了最后的答案...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