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架战机飞过惠县的上空,我会命令飞行员——别他妈的怀疑——快点摁下导弹发射键。喷火的导弹要沿着南关大街暴走二百米,然后第一个路口右拐,进文安东路,再途径一个红绿灯闪烁的路口,最后抵达一家没有牌照的三层建筑,建筑物坐北朝南,编号249。
导弹直钻房顶西北角的中心点,房顶下面是一张可围坐十人的大圆桌,而圆桌就是导弹的目的地。导弹钻进圆桌,别他妈的犹豫,废了那屌,动静越大越好,威力越猛越好,把那龟孙圆桌爆个稀巴烂。但,且慢,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导弹废了桌子目的就达到了,不能伤人,因为我就在现场,是那不幸的十分之一。
此刻,我心如蚁咬,坐如针毡,祈祷着导弹快点到来,中国的导弹要是没空,美国的也行,美国的太远,俄罗斯的也行,操,实在不行朝鲜的也不介意——唯一的要求不能跑偏,这里离250太近。
“哈哈,大王一张,双扣。”老王兴奋着,呲牙咧嘴,扔出三张牌。
跟老王一伙的小林乐了,敛罗分数,5,40,80,100,120,小林越数越兴奋,那架势就像狗看见屎,140,150,最后一张了,小张从手掌里排出,“我靠,160,蹦三级,打K。”
老张和老顾面带黄花,惨笑,面面相觑。剧情早就设计好了,老王要是不舒坦,今晚谁也甭他妈的想囫囵。
女服务员端了一大盆汤上来,摆到圆桌的正中央,说:“菜都上齐了。”
老王突然甩出三张牌:“我叫了。”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三张牌扣反了,一对梅花8压在了王上面。常理是,王朝上,对朝下。但老王就是老王,逆向思维。
小林提醒说:“行长,牌扣反了。”
老王摸了一张牌说:“没事儿,要的就是这效果,咋了,咱打的是明牌。”
老张咕哝着:“不行不行,升级没这打法啊。”
老王一合牌说:“规矩都是人定的,今天换个打法,让你这秃驴开开眼界。”
老张下意识地摸了摸头顶,恨不能的摸出一脑袋头发。
老顾瞪了一眼老张,说:“就是嘛,俗话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娘的,你这家伙把俗话给颠覆了。”
可怜的老张啊,我笑了,心说,这傻帽两头不讨好。然后我心里又多了一丝庆幸,以前总是老张咧嘴笑我,自从小林顶替了我之后,我洒脱多了。狗咬狗一嘴毛,说这话的人真是一人才。
女服务员笑得前仆后继,那样子真是笑尿了。我拍了拍那女服务员,指了指门,示意她去门外撒野。
我以为老张又要当缩头乌龟,他都缩了三四十年了,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
熟料,就在小林想拾那四张底牌的时候,老张一咬牙:“我顶。”说着,摔出两张大王。
我震惊了,这缩头还有这么勇猛的时候,我打开一套餐具,斟上一杯茶,细细品味这出戏。
小林说:“还没扣对呢!”
老张威猛劲儿上来了,扔出一对红桃K,说:“今天咱也打个明牌。”老张得意的但并不自然的笑。
老王愣住了,他额头上像生了疹子一样,冒出了一层汗珠,他的面子被老张掀了,而可气的是老张还是他十几年的下属,老王嘴里嘟囔着:“这……这……你顶啊,行,我看看我怎么治你。”老王咬着那个“治”字,从头到尾的翻牌,但无奈俩大王实在没治。老王擦了两遍汗,又想擦第三遍,但汗还没生出来。老王把牌一丢,发一道命令:“饿了,吃饭!”
一看散了,我连忙拿着茶具,占了四宾的位置。老王毫不犹豫且毫无悬念的坐在主陪的位置。但副陪的位置却空了出来,没人去坐。
单位(写实)老王跟往日一样,笑着说:“哎呀,我们聚在一起就是缘分,今天办公室的女同志都没来,少了半边天,但是我们的主力还是在的,服务员,”老王见女服务员进来了,“别愣着,倒茶,上酒。”
老王一瞅,空了五个座位,又对着服务员说:“服务员,把多余的座位给撤了。”
屋子里又走进了一个腰精瘦胸极大的服务员,搬来了一箱酒。我们的目光像铁,被吸了过去。
“别离得那么近,都散散,桌子那么大。”老王发话。
这时,小林蹭得挪了三个位置。当时,我就怒了,我日你娘,上班才一年,净是歪心眼。
“小苏,你屁股上长钉子啦?快挪挪,你看你都把你张叔挤成啥熊样了。”
我端着茶杯说:“行长,这套餐具我都用了,坐这就行了,再说我跟张叔靠靠好取个暖。”我佯装笑意。我心说,妈的,我才不挪,我要是一挪,我就成副陪了。一想到“副陪”,我后背惊出一身汗。想当年,我大学毕业上班的第一个晚上,老王就是在这里给我接得风。
当时,临吃饭的时候,我看这个位置靠门近,倒水方便,上菜也方便,我就第一个抢先坐下了。
那时,老王脸带着慈祥的光辉:“同志们,今天我们这又多了一名年轻的大学生,以后大家都是同事了,有什么事都互相担待互相学习,对了,小苏,今儿晚上你是主角,想喝白的,还是黄的?”
我随口说:“白的吧。”当时,我对白的黄的一点儿概念都没有。
老王一挥手,说:“满上。”
服务员手脚麻利地在我眼前的杯子里,哗哗哗倒满了一杯白酒。我慌了神儿,正想阻止,但女服务已经潇洒的收手了。我说:“行长,我不会喝酒。”
单位(写实)女服务员正给老王满酒,老王抬起眼反问:“不会喝?作为山东人,不会喝对得起孔大圣人吗?再说,不会喝,你还要白的?”老王稍有不悦。
我放低声音说:“我说的白,是指白开水。”
老王突然笑了:“这大学生真幽默,来,同志们,为了庆祝我们的新人,齐口酒,喝!”那一个“喝”字惊天动地。
看到老王举起酒杯,我打怵了,结结巴巴的说:“行长……我真的不会喝……”
“不会喝?现在的大学生都学些什么?”老王很疑惑,“再说你屁股下坐得那个位置,说不会喝酒谁信?!”老王虚情假意的笑,引来大家的皮笑肉不笑。
“行长……真的,不骗你,我真的不喝酒。”我说得很焦急。
老王举着酒杯,估计累了,他又换了一只手,说:“不会喝,那就,练!”那个“练”字,像一颗出膛的子弹。
面对眼前的白酒,我溃败了。不知是端,还是不端。
老王又说:“喝酒就是生产力,这个道理还不明白!男人不喝酒活的像条狗,男人一喝酒胜似活神仙,明不明白,到底明不明白?”
看着老王讲他的哲学,我真想撒泡尿,给他当镜子。
坐在旁边的老张在桌下踢了我一脚,他端起举杯说:“来,大家都端起酒杯,跟王行长一起,欢迎新人的到来。”
我哆哆嗦嗦地端起酒杯,一闻,味冲。接着又放下杯子说:“行长,我还是喝这个吧。”
老王仰脖把酒干掉,还吧唧了一下嘴,那样子恶心至极,面对着我说:“你是说你喝这个?”他突然轻蔑一笑,“你想喝奶,娘们喝的东西,你长俩奶子了吗,还想喝奶,我就想说你到底是不是站着尿尿的,到底有没有一个鸡巴,到底是不是一个男人,这有毒吗,喝了会死吗……”
我打断老王,说:“我喝!”说完,我仰脖,闭眼,一仰而尽。酒流过五脏六腑,仿佛燃烧的火把。片刻,我脸通红筋暴涨。痛苦,如万箭穿心。
老王拿起筷子,顺时针转了一圈:“吃菜。”
我当时实在难受,抓起筷子,分不清三七二十一,从面前的盘子里捡了一块菜填嘴里,嚼了两下,感觉不对劲儿,再定眼一瞅,娘的,是一盘朝天椒。辣啊。辣啊。我咬着牙,实在无法下咽。
老王正对我,青面獠牙地笑。我气不打一处来,但痛苦压过气愤,朝天椒真他妈辣,好歹就着茶水咽了下去。老王笑得更放肆了,你妈的,有这么好笑吗。我胃里一阵翻涌,接着天摇地动,翻江倒海,我忍,忍,但老王的熊样,实在让我忍不下去了,我阿嚏一声,呼呼啦啦地喷了出来。茶水、辣椒、白酒混合着,像发射的导弹那样,直抵目标——老王的脸以及桌上的菜。
宴会不欢而散。事后,老张找到我说:“小苏,感谢你那晚拯救了我。”看着老张的秃头,心说,这龟孙要没你的推波助澜,我至于冲破小浪底,奔腾如海?
就在这时,老张出其不意的站起身搬着椅子,从我的左手边绕到右边边,坐下说:“今天我来当这个副陪,我们这很有意思啊,按地位当然是王行长,在上,”说着,老张举起右手,对着老王,“按年龄就是我啦,在这,”老张又把右手指向自己,“唉,岁月不饶人,老了,老啦!”
我们都愣在那里,不明白平日里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老张今天吃了什么药,这是要雄起的节奏啊。老王半张着嘴,估计是没想好说什么,表情凝重,神色黯然,气头被老张压住了。
老张对那深露事业线的女服务员说:“愣着干嘛,倒酒!”
女服务启箱,开酒。
老张一看这酒,紧皱眉头,说:“怎么着就是这破酒?我们这银行里来吃饭就用这酒招待我们,拿不起饭钱还是怎么着,把你们经理找来,我问问?换酒,换最好的酒,老子这有钱。”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拍在桌子上。
老王到底是老江湖,笑着说:“小张别激动,消消气,你们这酒店怎么回事,”老王对着那可怜的女服务,换了一副质问的口吻说,“你们这酒店到底是怎么回事,瞧不起我们还是怎么着,我不是跟你们说要好酒好菜吗,你们上这酒到底什么意思?快点他妈的把你们店最好的酒搬来!”老王一激动拍起了桌子。
小林发声说:“行长,你消消气,我这就亲自去办。”小林从座位上站起身。
女服务站在那里,手里还拿着那瓶启开的酒。
小林走到门口,转身对那女服务员说:“别傻站着了,跟我出去搬酒。”女服务垂头丧气地走了,但她的胸还是鼓鼓的,动起来一颠一颠的,像凯旋的战士。
小林搬来一箱酒,特意对老张说:“张哥,你看看这酒行不?”
老张眼一瞄,手一挥说:“满上。”
小林很麻利,驾轻就熟,先给老王倒上,接着是老顾、老张,小林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给自己满上了,说:“小苏哥,你那远,我就不过去了。”小林举着酒瓶,想递给我。
我的怒火一下子上来了,妈逼,你爹比我爹强,你口袋里的钱比我多,你屁股下的马比我的腿多,但你上班比我晚,就正儿八经的骑在我头上拉屎了?我左右一看,没有服务员,大叫:“服务员!服务员!”
进来一个脸小但屁股大的中年妇女。
我说:“给我倒水。”
中年妇女给我倒上茶水。
我说:“倒酒。”
中年妇女从箱子里拿出一瓶酒,启开,正想倒酒时,我接过了酒瓶说:“光倒酒太麻烦,不用倒了,把酒瓶放着吧。”
中年妇女往后退了一步,等待着使唤,一副躺在床上任你操的样子。
我说:“你出去吧。”
老王的眼睛盯着中年妇女圆鼓溜球的大屁蛋子儿,她走出后,老王似乎很失落。
小林还拿着酒瓶,悬在空中。
我说:“小林,把酒瓶放下吧,都自家兄弟,怎么能麻烦您呢,今天我们兄弟好不容易坐在了一起,喝点小酒,增深一下感情。”
这几年的酒场,我头一回说了这么多话。我刚才还盼望的导弹,现在似乎可以省省了。
老王对我的反常很惊讶:“小苏,你这是什么情况,想喝酒就喝,别吵吵嚷嚷地,让人家以为我们这来了一帮土匪。”
我说:“哪能啊,行长,您说了算,您让喝就喝,您让吃就吃,我就是你手下一干活的。”
老顾突然笑着,露出他满嘴的但年久失修的黄牙齿,说:“对,这下小苏说的对,行长说喝就喝,说吃就吃。”这墙头草终于说话了。
老王端起酒杯说:“来吧,同志们,喝酒,怎么个喝法啊。”老王的目光顺时针地转了一圈,最后又准确的落在小林身上,就像苍蝇飞了一圈最终还是一嘴钉在屎上,“小林,你就别喝了,你还得开车。”
我急忙说:“别啊,行长,我还想跟小林兄弟喝一杯呢。”
老王提高嗓门说:“喝酒倒没什么,主要是今晚上查酒驾,现在,严!”老王特地把“严”字突出。
老顾附和道:“对,行长,说得对,现在正严查酒驾呢,严打时期,撞到枪口上不好。”
小林在那里笑,小人得志的笑,我更加来气了。本来小林的酒量不如我,放倒他十拿九稳,但现在盘算落空了。妈的,你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骑到我头上了,行里应聘客户经理是你的,行里评先进是你的,行里的工资也是你比我高,你现在就是老王肚子里的蛔虫。
老张也端起了酒杯,满含深情地望着老王说:“王行长,抚今追昔,我真是感慨万千,我在你手下干了十几……”老张顿了顿,似乎在回想,“有十九年了吧,啊呀,一回想,还真有点舍不得……”
老王一愣,说:“是啊,我们还真有缘分,三五年一调,我们居然搭档了二十年。”
老张右手端杯,左手擦泪:“王行长,不能瞒着你了,我的退休申请已经交到了县里,估计下周我要回家养老了,一想起来,我还真难受,都在酒里,都在酒里了。”老张一饮而尽。
老王最受不了下面职工的一点就是瞒着他越级上报。
老王举着酒杯,眼神逆时针从我到老张,然后是老顾、小林,最后转正面,对老张说:“干!”老王像喝凉水似的,一口喝掉。
我已经放出狠话了,也不好再把酒倒进杯子,我握起酒瓶,喝了一大口。
老张大叫:“服务员,倒酒!”
小林忙拿出酒瓶,说:“张哥,我给你倒。”
小林倒完酒后,对着我眼前的酒瓶看了半天说:“行长,刚才小苏哥偷懒,他喝了没有一杯。”
老王看了酒瓶一眼说:“小苏,补上,糊弄谁呢。”
我举起酒瓶,咕咚咕咚喝了两口。喝完,我把酒瓶在小林眼前晃荡一下。
“哎哟,老张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老王沉默了一会儿,估计是想好治老张的对策了,“我听说上次那个老李想退休都没退了,你就是报到县里,回头不是还有审计?审计完还得有个定稿吧?你这个责任贷款,我想想,我得好好想想,”场面窒息般的安静,“哦,对了,少说一两千万吧,我要是不给你签字确认,你就想退休?”老王反问。
老张呆如木鸡,很显然他没考虑周全,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张的神气劲儿,就像被针扎的气球,泄了。
老张弱弱地说:“不能吧,我都要五十好几的人了。”
老王笑得高深莫测:“老张啊老张,你怎么总是一根筋呢,啊?啊?啊?”几个问号把老张问懵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一点长进没有呢,这是你想退就能退的嘛?!你这一两千万的责任贷款,不良贷款少说占比百分之二十吧?你这八九百万的不良贷款怎么着也得有个交代吧,你想拍屁股走人,让谁来给你擦腚眼?”
老张低着头,没敢看老王:“不良贷款也不是我放的,都是领导让放的……”
老王啪得拍了桌子,我桌上的酒瓶倒了,汩汩的流,“你是说我让你放的?老张!”
老张连忙站起身,鞠躬说:“王行长,王行长,我不是那意思,说得不是你……”
“领导让你放你就放啊,客户经理职责是怎么规定的,其中不是有一条说,要勇于抵制上级的命令嘛。你到底是怎么学习的,你到底是怎么调查的,你到底是怎么审查的,你到底是怎么催收的,啊?老张。”老王的强项啊,我不得不佩服。
老张低着头,脸通红,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老顾说:“王行长,消消气,别上火,老张是一时糊涂,说瞎话,这么着吧,老张,你自罚三杯吧。”
老张说:“这……”
“喝!”
“行长,我这知道错了……”
“到底喝不喝?想让我签字不?”
“王行长,我都这把岁数了……”
“还敢用王顶我,再罚三杯。”
“老王,不是……”
“妈的,敢叫我老王?”
“不是,王行长,错……”“喝上六杯,我就给你签字!”老王拍桌子,一锤定音。
老张的命根子被人攥着了,想不喝都不行。可怜的老张啊,不自量力,寡不敌众,我突然很怜悯他。老张咬着牙,喝了一杯,小林满上;又喝了一杯,小林又满上;又一杯,开了一瓶新酒,满上;又一杯,小林换了一只手满上;又一杯,小林又换回原先的那只手满上;最后一杯了,老张端着酒杯对着老王,眼神迷离,既像是忏悔,又像是怄气,他一口喝掉,还把杯子底朝下,转了一圈。看着张叔的表情,我心里难受至极,对一个五十多的人来说,这已经是极限了。
老王鼓掌了:“是我带出来的兵,好样的。”
老顾满嘴黄牙:“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王行长好样的!”
小林跟上:“王行长,照这个势头下去,我们行肯定又要拿第一,英明啊。”
老王把目光转向我。我低下头,端起茶杯,心里激烈的思想斗争。很明显,老王是看我站边选队,老王很威严,但老张太可怜,最终我喝了茶水,沉默了。这时候,我多么希望导弹呼啸而来,穿透屋顶,直抵圆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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