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1976年腊月二十四,也就是小年的这一天,五更时分我被父亲从热被窝里唤醒,说是赶快起来跟他去二舅家有事。外面寒气逼人,我们一路小跑般的来到二舅家门前。显然是事前约好了,一听到父亲的敲门声,舅娘就把煤油灯端出堂屋来,打开门,照着父亲把板车装好;没多说什么,我们就出发了。
原来是去七八十里外的老山里买柴。其实我家柴火好像并不欠缺,堂屋回楼上堆满了稻草啊,费那大力去买柴这是干嘛的?我没多问,跟着父亲不声不响地走。从这村头到公路这一段路明显是新修的,高低不平,又很不结实,都上冻结冰了,只听见脚下吱咯哎咯地碎响。上了公路,好了,我们一气走了大约30里地,才到了一个叫黄竹口的地方天亮了。这是入山的第一站,一堵约百多米长的大陡坡摆在前方。翻过这长坡,满目都是陡峭的石头山,不太宽的公路蜿蜒其间。有些地方行人和车辆几乎是从巨石底下爬过。山路的全程一半路段的一边是绝壁,另一边是可怕的深谷。山上的树木很稀疏,不时冒出一个只有两三户人家的微型村庄。公路弯弯曲曲费力地向上延伸。父亲像老牛一样埋头只管拉,有时我换他一程。
突然发现了积雪,尽管很冷但山下并未下雪。越往山里走,雪越深,最后十多里路上积雪有4,5寸深,板车拉得更费力。最后爬上了海拔两千多米高的县国营林场附近。我们在一个小村庄停下来,这就是目的地,父亲多次来过的地方。好幽静的去处。
我们在村头的一家落脚。只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奶奶在家里,她说她儿子他们都开会去了。父亲把一包饼干交给老人,就动手煮饭。我在这屋前屋后转悠,看到劈开的大竹筒从老远的石缝里把淳酒一样山泉一直接到小水池,竹筒虽然乌黑老朽,但对水质丝毫无损。在大门前朝右边的山坳里望去,一小片竹林前的场地上聚集着一些人,显然那里在开会,但听不见。我转到几块大石头围抱的坑子里方便一下,怪舒服的,又安静,又干净,好想在石头上躺一会儿。忽然发现石缝里长着一株姿态奇异的野草,心想着这说不准是一棵珍贵的草药呢,我把它拔起来,不加思索地放进嘴里,嚼个稀烂,连渣一并呑进肚里。幻想着把我的胸闷就这么一下弄好了才美呢。
吃完饭后父亲不知从哪里折腾了半天,回来说只有村口路边那堆活松枝可买了,干柴都在老山里因大雪封山进不去,没办法。我们上好车就走。开始这上十里因化雪而泥泞的路把人累得好苦。之后就舒服了,路全都干干爽爽,结结实实,又全是下坡,父亲拖着板车跑得飞快。在悬崖转弯处,很有些吓人,父亲不要我换手,我就光跟着后面跑。
刚出山口下完那长坡的时候,天黑了。这一天过得好快。如果在山路上天就黑了那麻烦大了。现在好了,全是平川大道,父亲终于放心地把车把交给我。之后整个这30里的平路全是我一个人拉,父亲在后面走,偶尔推一把。
舅舅村口那段几百米的新修的路白天那冰冻被晒化了,泥泞不堪。这一来一回大约有140里。到达舅舅家的时候,舅娘早办好了饭菜。父亲大吃特吃,一碗又一碗,我呢,干活还好些,坐下来吃饭就胸闷明显,我吃得很少。舅舅始终没露面,两头都是半夜里,他一定在睡大觉吧。
后来据母亲说,这一车湿松枝舅舅通过熟人让附近的区窑场收了,为我家净赚了10元钱,这年办年货主要就靠这10元钱呢。10元,在当年是一张大钞啊!
1977年到了,不知怎的,我走起了红运,当起了小队的民兵排长。我才刚满16岁,幼稚无知,让我指挥别人,我哪有这能耐?这年队长也换了,不是我那大叔,否则他怎会让我当排长。
正月里年一过完,新队委会在蹭点干部的召集下开会,这会一开完就开始干活。
新年的第一场活路就是挖祖坟,队长决定要把祖坟山的一部分平出良田来。开荒,那时候实在闲着没事,就喜欢干这个。最先挖的是松龄爷他父亲的那一棺坟。松龄爷捡起他父亲的惨白的颅骨,对着它那龇牙咧嘴的亡灵愤恨地冷笑道:“怎么了?鸡腿没煮烂呀?你这个懒鬼!”据说松龄爷他父亲当年是出了名的好吃懒做之人,而松龄爷5岁就被送到人家放牛,这也难怪他愤愤不平。
一棵又一棵大大小小的松树被挖倒了。队长说声收工吃饭,大家像犯人放风一样跑得飞快。我跟在人流的后面走。忽然我身后响起了恶声恶气的声音:“你往哪里跑?排长好容易当呀?这树你不驮鬼驮?!”我停下了脚步。说话的是那个向来以懒出名的家伙,叫春发,虽然和我同辈份但大我20岁,中年人,今日刚当上了贫农组长就这么神气活现地对我叫喊,我感到是奇耻大辱,我愤怒地回过身来,驮起了剩下的一棵松树,这棵树比放着臭屁的春发肩上的那棵大得多。足足有一百斤,带着树枝很不好驮,等我驮到村里几乎被压得背过气去。望着前面嘻嘻哈哈说说笑笑的空着手走的一群人,我简直火冒三丈,这排长有个鸟当头!
不几天,我们十多个年轻的去张垅大队那边挑河堤。本房的多寿也是技术员,也是队委会的成员,于是队长叫我们两个带班,分坝段任务记得好像是他去的,他年龄比我大4岁。他根本没把我当回事,我自己也没感觉是什么干部。
哎,好了,下起了一场暴雪,停工,大家欢呼雀跃;可是柴米菜快完了,春发不加思索地指派我回家去拿。我心里颇憋屈,又不知如何是好,迟疑着还是去了。我回想起来,我才刚刚满16岁,还就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其实你他妈哪有权指挥我?你技术员哪叫官?排长才是官!乱套了。不下雪,人家挑坝,我回家去拿东西,这问题不很大,现在你们玩,我却回去挑一担东西走十几路够呛的!
等我第二天挑着一担东西回来时,他们全在被窝里打牌,没有一个人说我辛苦了,我背上都汗湿了。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未眠,父亲早拿走了一床棉被,我一床,家里其他4口挤在一床,我一个大小伙总不能也挤过去,最后就睡在光床铺的稻草上,身上只盖一件爷爷留下的老长袄,战战抖抖的过了一夜。在冰冻的地里拔萝卜很是费劲,手指都冻麻了。还有几梱柴,还家家收米,满满一大担,上百斤。
总想骂娘,但又没到骂娘的年龄。
我笨,我应当说:“全部回家,都坐这儿干屌!要么抽签,至少回去两到三人。”这才是最公平合理的,又不针对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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