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友人在苏州的大街小巷漫游,接到娘的电话:“你在哪里?”
“我在苏州。”我没把“玩”字说出来。加起来160岁的爹娘在辟荒种地,而我却在优哉游哉,我怎好意思说出来。
“你明天回来一趟吧。”
“什么事情?”不免紧张起来,爹娘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让我回去一趟。
“地里的菜都要被河里挖出来的泥盖掉了,你来拿菜。”
提到嗓子口的心归位,不由得“哈哈哈”笑出声来。
“你还笑!菜地都被弄得一塌糊涂了!”娘对我的大笑不理解,也不满意。
娘种菜的这片地,在娘家房屋东边30来米的地方,以前是河滩。那时,爹常把他的鸭子大部队赶到河滩下去放水,鸭子们在河里嬉戏追逐得累了,就摇摆着上河滩吃食、打盹、拉屎,偶尔也会下个白花花的蛋。爹则坐在河滩边上抽着烟,不时地“哦去!哦去”喊几声,挥动一下梢上系着旗帜似的塑料膜的竹竿,把试图游出放水区域的鸭子赶回去。
爹75岁那一年,他的鸭群遭遇了莫名的病,他没日没夜饲养了几个月眼看着就要下蛋的鸭子,一只紧接着一只脖子一歪死了,头孢、氟派酸、阿司匹林一样样的药物用下去,毫不见效。娘抱着一线希望,捉了鸭子赶去湖州兽医站诊治,兽医也是束手无策,最后怀疑大约和空气有关。六百多只鸭子最终全军覆没。
事发后,我们一致反对爹再养鸭。养鸭实在是一件劳心费力的事,我们不希望爹娘再这么辛苦。爹虽不怕辛苦,养鸭是他的精神寄托,他能从中找到存在感和价值感,但如果再有这般遭遇,那是比剜他的肉还让他疼的事情。这个年纪了,不能再经受这种折腾。
不过全家人的百般劝说都动摇不了他“再养一年”的决心,没了鸭子,不搓麻将不喝早茶不扎堆闲聊的他还能做啥?更要紧的是,他远近闻名的养鸭技术岂不没了用武之地?
然即将娶媳的孙子的一句“养鸭,家里搞得臭死了”,竟让爹放弃了东山再起的念头。此后,爹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是:“要是我再年轻十岁,我还要干一番事业呢!”
爹不养鸭了,娘也不用再每天大清早去菜市场卖鸭蛋了。他俩总算可以含饴弄玄孙,安享晚年了。
但是不知什么时候,爹娘竟将河滩变成了菜地,且一路垦过去,开辟出一垄蜿蜒近百米的菜地。从此,养鸭专业户改行成种菜专业户。
爹娘从大农户的稻田里搬来被收割机粉碎了的柴禾撒在地里,把鸡肥鸭肥兔肥施在地里,渐渐地,土松了泥肥了。
春天,地里长满了蚕豆豌豆绿笋。夏天,除了黄瓜丝瓜冬瓜南瓜茄子辣椒豇豆四季豆之外,还有玉米,那是爹娘为我种的,一荐一荐,我可以从五月吃到十月;除此,还可以拍一部《红高粱》,高梁米打下来给鸡吃,高梁杆扎成笤帚,自留几把,亲朋好友家各送几把,剩余的就拿到菜场上去卖,12元一把,乡下人家扫道场用这种笤帚最好了,一把笤帚或许可以用上一年。秋天和冬天,地里是一片绿油油的青菜菠菜芥菜芹菜香青菜蓬蒿菜……
地里的蔬菜,最好最嫩最时鲜的,自然是留给我的。一部分是要送给没有菜地的亲朋好友的。大部分由娘装在三轮车里骑到震泽长三角去卖,卖剩的,或自己吃,或鸡鸭兔子吃,或扔在地里当肥料。
每一棵菜都有它的去路或作用,每一棵菜里都有爹娘的心思和成就。
不想爹娘这么劳累,希望他们也能像村里一些老人一样,聚在一起,冬天晒太阳夏天乘风凉,春秋两季坐着免费的公交车到处闲逛,但爹娘对他们很不以为然。爹娘认为:“做得动,怎么能吃子孙呢?”
我说:“养儿防老,吃子孙是应该的!我们稍微省一点,够你们吃了!”
爹娘说:“你们有你们的负担。我们两个这样种点蔬菜,大家吃吃,有得多卖几钿,很开心的。”
我想说“我们少买几件衣服,你们卖一年蔬菜赚的钱就省了来了”,但我没有说出口,这句话里似乎有对爹娘所赚钱的不屑。他们赚的每一分钱都值得我尊重和崇敬,因为其中倾注着他们的心血和为子女着想的父母心,还包含着他们“我们还有用”的骄傲和自豪。这是一个可贵的精神家园。
额外的收获还有,带着娘逛上海的时候,几天下来,我和闺女累得不行,娘说:“不累,一点不累!”
所以,我现在也想明白了,只要爹娘开心就好了。娘叫我去拿菜,我一定满心欢喜满载而归。趁机,帮她做一点我力所能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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