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稚嫩的童声跟着炊烟在蒙蒙的细雨中消散着。穿着青灰色粗麻衣裳的小孩儿望着教书先生不断开合着的双唇摇头晃脑,在这阴雨时节的山里,清冷得叫人如何能有睡意,不过是饿得两眼发昏罢了。
天空方才显出些光亮,没有下学的铃声,更没有人敲钟提醒,先生便放了课,已然是晌午了。六七个孩童奔出破旧不堪的教室,说是教室,不过是山里人搭建的一个茅屋罢了。只是小孩儿不知道,在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山里饥寒交迫,总好过外头家破人亡。
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小孩儿踮着脚尖悄悄揭开米缸盖子。正向里张望着时,“吱呀—”一声,母亲开门的声音却吓得他抱着米缸一起倒在了地上。满地的碎片,漫天的责骂,就连母亲的脸也是饿得发黄肌瘦的。剩下的就只有小孩儿嘶吼般的哭声,倒更像是抗争与不甘……
雨一直绵密的下着。雨滴落在青松翠柏间,穿透层层枝叶,在萦绕着的白雾上打出无数个细小的孔,又溅起水珠,夹携着九月泥土的清香浸透空气,又浸润山里的每一寸草木。青瓦檐头下,一个满脸黝黑褶皱的老头儿翻身下床,披上外裳走出门去。老头儿望着这山野,扑面而来的凉意将他从儿时的梦魇中拉了出来,他早已不记得那是什么年月了。匆匆数十年,他看着山里的树从小苗苗长到参天盖地,看着田里的水稻一年比一年饱满,如今,就连那饿的感觉也快要忘记了。
“几十年,过得还真快呀……”
老头儿吮吸着山里独有的透凉,长叹一声就往屋里走去,经年未修的柴扉摇晃着多年累积下来的虫孔与裂纹,发出“哐……哐……”的声响。
岁晏有粮|我的视界 我的中国老头儿素来不爱与村中的人打交道,只喜欢穿着青灰的麻布衣裳在山里晃悠。在村里,他这一辈的老人,很难熬过一个又一个的冬天,更别说是从那个年代里出来的。
老头儿的家安在离村口一里地的松树林子里头,那地偏得很,既不在村里,又不在进村的路上,得绕过村子往山里走才能到。村里人都说他无儿无女,无妻无伴,却没人知道,他曾经也上过学堂,听过讲课。
山里的雨素来长情,这要是下起来了,少说也得半月。透过掺杂着乌黑的层层罗云,有微微泛着的光亮,不知是不是太阳。老头儿坐在床尾边上,将床上散发着暖气的被褥往床头卷起,露出下面灰色的毯子。他换上满是泥土的解放鞋,便向山里走去。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身影就那样形单影只的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之间,那鞋本是墨绿的,如今看起来只剩土黄了。
岁晏有粮|我的视界 我的中国山里无论哪季总是草木婆娑,古树参天,无论哪里总能从这个山头望见那个山头。山路回转间,老头儿远远看到山沟边上停着一辆车,车边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男人正不断对电话那头讲着什么。听不清说了什么,只是见他一直皱着眉,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束缚。老头儿本是上山的,却鬼使神差地往山沟走去。
近了才知那原是一辆黑色越野,可老头儿一辈子在山里,哪知道这些。男人看着大约中年,体形微胖,肤色很白,头发上满是雨珠,定是长年混迹饭局酒场。中年男人抬头,便对上老头儿深邃的眼眸,主动打了声招呼说道:“您好!我这车,坏了。”男人尴尬地咳了两声,便转过头继续打电话。
老头儿并未作声,只是就着路边的石头坐下,雨还在飘着。
“小伙子城里头来的吧!这年头,山里的人总想着往城里挤,城里的人又总想着往山里逃,城里人不知山里贫,山里人又哪知城里如何。可我,这一辈子都没想过到城里去。”老头儿叹着。
中年男人听着,沉默良久,向远处望望,便说:“是逃,是逃啊!”
“我叫方生,今年43了,可不是什么小伙了。”方生继续道。
“要是记得不差,今年是幺七年,算来我也74了,你不还得叫我一声大爷吗?我没去过城里,不知你们城里人是个什么活儿法。小伙子,这是要去哪里呀?”
“去太行山,在城里许多年,想停一停了……这车坏得还真是时候,没想到,还真停了。”方生自嘲着笑道。
“我这辈子,总爱在人前说,我虽是山里人,却也是上过学堂的,也还会那么两句诗。可细细想来,这样的山沟沟,哪来的学堂,又哪来的先生,咳咳……不过是兵荒的年头偷来的安生哪。”
老头儿转头看向方生,面容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可方生却仿佛看到了万潮奔流,他沉默了,低着头开始发着短信。
岁晏有粮|我的视界 我的中国“我看你这车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不如随我到山上搭个伙吧,大冷天,别饿着。”
待方生恍过神来,早已走在上山的路上。可下山容易,上山难呀。这泥泞的山路可把方生搞得够呛,多年积攒下来的肥肉很是累赘。就当是为上太行练练手了,方生心中暗想。
到松树林子里的时候,雨已渐渐大起来。老头儿带着方生进屋,在灶台旁生了火堆,让方生就着边上坐下,便自顾揭了米缸盖子舀米。方生看着满满一缸饱满泛白的米粒儿,开始打量起老头儿的家。不过是一间土房隔出两个屋子,一个放了床铺作卧室,一个搭了灶台作厨房罢了,在农村很是常见。
“在许多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个娃娃,记得……打破了米缸,被爹娘打骂。那个时候啊,家里的米缸还是空的,如今,却是满的了。”
老头儿将米下锅,又道:“如今许多事情都忘了,可我总记着有一年,山里有了大的变化,村里人人脸上都是高兴的,可是那阵过后,米缸还是空的,肚子还是饿的,可是几年以后却又一切都好了起来。那年,我六岁。”老头儿用手摆了个六,慢慢坐下。
“后来长大了,懂事了,才知道,那是新中国成立的时候。可我一个山里老头儿,也就只是知道了。”
屋子里渐渐暖了起来,火烟虽然呛人,将这房梁熏得漆黑,可也抵挡了外头的寒气,在这山里争得一方暖人的天地。暖得让人的心思都依着屋顶的炊烟袅袅飘散。
过了许久,锅里的粥煮得沸腾,老头儿起身盛了两碗,一碗端给方生,自己端着另一碗喝起来,时常伴着“吧唧—吧唧”的声音。方生接过后一直捧在手里,任由碗里的滚烫传到手心,再传遍全身。热气氤氲间,又抬头看看窗外的清明,恍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忘记了什么,只是低头猛地喝了一大口。
岁晏有粮|我的视界 我的中国傍晚时分,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着。方生接到修车队的电话,说车已经修好了,只是排气管出了故障,于是便准备下山去。
“饱了吗?”
“饱了,一碗粥,其实够了。”
走的时候,是方生自己一个人。他依稀记着上山时的路,趁着雨雾中的余晖走去。开着车驶出这山间时,方生心中想,朝五晚九地摸爬了半辈子,如今,该去看看当年袁尚东出,大败曹军的地方了。
老头儿收拾了锅碗,关上院外的柴门,走进屋内由着困意带自己再回几十年前走一蹧。
一缸白米,里屋为铺,外室起灶的日子里,老头儿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盛世之中也有人像自己一样饥饿着,但那儿时的食不果腹,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即使是在如今这样的安逸中,也叫他不敢肆意地接受。
山里屋内温热漫延,屋外的雨却下得越发缠绵。老头儿蜷缩的身影略显沉重,谁又能晓得,还看得了几年的山景,吹得了几年的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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