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与狗子

      一条幽深逼仄的小巷，从小巷尽头数起，倒数第二个红铁门就是姥姥的老院子，一进入红铁门左侧墙上有一个小佛龛，供奉着保家仙。院子四四方方，四间平房坐北朝南，院子里长满了杂草，东墙头的土墙歪歪斜斜，仿佛一阵风都能刮倒，南墙根儿下是茅厕，茅厕旁是一个用黄土泥成的狗窝，老黄狗常常翻出土墙去邻院觅食，吃饱了便再回老院看家护院。

        姥姥在老院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在那里生下五个孩子，五个孩子又相继在老院里的杏树下长大，又一个个从老院里走出去各自成家立户，再到最后姥姥也走出老院子，开始轮流生活在五个孩子家里。老院子从人声鼎沸渐渐归于了荒芜，唯有老黄狗一日复一日地守护着老院。

        清明前，住在三舅家的姥姥提出想要回老院看看的要求。母亲她们说要是想老院子了，找人给拍上几张照片看看得了，路途颠簸，这么大岁数了哪能折腾得起呀。躺在床上姥姥不做声了，浑浊的眼睛里流出了一行眼泪，泪水一滴一滴地敲打在母亲和舅舅们的心坎上。最后实在拗不过，本应该是要去母亲家的姥姥被住在老家的大舅接了回去。

        回到老家的姥姥精神竟一下子好了很多，不再整日躺在床上了，偶尔还能坐着轮椅去院里晒晒太阳，大舅还推着姥姥去了老院子。守院的老黄狗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从院墙外响起，竟飞快地从低矮的土墙翻了出去，摇着尾巴亲昵地在姥姥的脚下蹭来蹭去，姥姥摸着老黄狗的头，直掉眼泪，嘴里喃喃自语，老狗呀，你还活着呢，咱们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了，你又要下崽子了。老黄狗绕着脑袋嘴里发出阵阵呜咽。

    清明刚过，吃过午饭的姥姥睡着后就再也没醒过来了，就在那天晚上老院子里的老黄狗生下了一窝小狗。姥姥走后的百天忌日，我陪母亲回老家上坟，在老院子里看见了那几只刚出窝的小狗，它们小短腿、黄狗毛、黑溜溜的眼睛，在偌大的院子里随地撒泼打滚，很是可爱。

      看到那些小狗后，我突地想起了要领养一只小狗的念头。姥姥的突然过世对母亲的打击很大，在母亲的梦里姥姥还活着，可当梦醒来后的无尽思念整日折磨着母亲。平日我和父亲都上班，家里只剩母亲一人，而且母亲也没有什么正经事做，大部分时间就坐在家里整日独自胡思乱想以泪洗面。一次，煤气上做饭，锅都烧干冒烟了发呆的母亲也没有发觉，要不是当时有人来串门，险些酿成大祸。

      我把这个想法跟母亲说了以后，母亲坚决反对，母亲埋怨我说，前半辈子伺候人，后半辈子伺候狗，能让我过几天消停日子吗？我不动声色，就在返程临上车前，趁老狗不注意，抱了一只顺眼的小黄狗就关上了车门。

      我们没给它起名字，就喊它狗子，狗子虽然长得不好看，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却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你心里去。刚到母亲家没几日，母亲跟我告状，说狗子随地大小便，母亲一天打扫家三回；听到楼道有声音就“汪汪”乱叫，母亲中午也没休息好；狗子爱咬爱抓，布艺的沙发腿都被扯破了，让我赶紧抱回我们家去。我说我们家白天没人，抱回来也是个饿死。再后来，母亲每天给狗子讲大道理立规矩，狗子就用那黑溜溜的眼睛听着，听了几天就懂了，想要撒尿了就挠挠门，门开了，撒尿完就回来了。母亲给狗子立规矩，表现好了给半根火腿肠吃，表现不好了从狗子头上拍两下以示惩戒。母亲说，养狗就跟养孩子一样。

      狗子最喜欢我和老公带它去公园散步，狗子用它的黑鼻头在草丛里东闻闻西闻闻，好像要闻出老院子的味道来。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用狗绳拴着它，可每当它奔跑起来的时候，总会被脖子上的绳子绊得摔个肚皮朝天，这时它便会用它可怜的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你，看得你心生出罪恶感。再后来，我们一去公园就把狗绳解开，看它在草坪里撒欢，和别的小狗缠玩，但我们一喊：“走，狗儿。”它便会飞快的跑到我们身边。有时喊得急了，就喊成了：“走狗，走狗”，引得公园里人们一片哄笑。

      我家与母亲家住在同一个小区，隔着三四栋楼，有时晚上领着狗子公园散步完，便把狗子抱回我家，第二天早晨老公上班时再送回母亲家。一日清早，母亲着急地给我打电话说：“狗子丢了，送过来后出门撒尿，就再没回来，在小区里找了一圈也没有。”我惊慌地穿着衣服，心里想着许多种可能。一打开门，只见一团毛乎乎的东西朝我腿上扑了过来，这不是那个狗子吗？一个半岁的小狗，从来都是我们抱着回家的狗子是怎么就认得了母亲家到我家的路啊，而且还能认对楼层，真是不可思议。从那以后，狗子便不只是一条小土狗了，更像是我们家庭里的新成员，有个不开心的事也跟它说，它就用那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你，朝你呜咽上几声。母亲说，狗子有时候比人强。

        不知从何时起，母亲脸上开始有了笑容，每日忙忙碌碌给狗子洗澡，遛弯，做食，没工夫无精打采了，虽然嘴上老是骂狗子不听话，出去追着着小母狗跑了三四条街，却是很少说起梦里的姥姥了。狗子也似乎适应了城市的生活，每天都要从母亲家的三楼颠颠跑到四楼的我家，只要一听到门口哧啦哧啦的挠门声，就知道是狗子来了。

        冬日的一天，我带着狗子去公园散步，纷纷扬扬的雪花漫天飘洒着，狗子在我前边撒欢地奔跑着，在快拐进公园街口时我弯下腰解开了狗绳，想让他尽情的在雪地里去撒欢时，突然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了一辆汽车，然后就听见狗子一声凄惨的“吱”声，肇事汽车也扬长而去。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切，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之后发生什么我什么都记不住了，只记得我抱着狗子还有温热的身子亦步亦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狗子黑溜溜的眼睛那时还睁着，虽然它脖子在咕咚咕咚冒着血，我扯着嗓子大声的喊骂着，想哭却没有眼泪。

        冬日的雪天地白茫茫一片，母亲犹豫再三，还是把狗子埋在了一棵树下，树下的土地又冷又硬，母亲边掉眼泪边填土，两手冻得通红。母亲说，天大地大，到了那边去撒欢吧。听母亲这么一嘀咕，我突地泪如雨下。我很想睡一觉，一闭眼还是狗子那耸着耳朵窜来窜去的可爱样子。当天夜里，母亲做了一个梦，梦见姥姥怀里抱着狗子对母亲说，时间到了，要走了。第二日母亲恍然大悟跟我说：“怪不得狗子那黑溜溜的眼睛在看人时特别像你姥姥，你姥姥临走的时候没见着我，原来是用这样的方式和我们在一起啊！”

    我不知道母亲认为老院子的小狗子就是姥姥的化身，是她对姥姥没能在身边尽孝的释然，还是她内心的美好愿望。只是从那以后，我们家再也没有养过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