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三文鱼》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感谢高铁,反正能借着三天假期回趟老家倒是多亏了这玩意。这两年家里的民宿生意越来越红火,母亲一直催着我辞了深圳的工作回去帮忙,这次则用相亲作为借口。
“回来看看啊,人家年纪轻轻就当上科长了,专门负责推广家乡旅游,人长得可标致咧,还特随和,来拍个片子可客气了。要不是你舅正好和她开过几次会——”
“啧,我不是说了我有女友吗?”我打断道。
“你说小裴啊。三四年了都不和你回来一次。分明是看不上咱家哦。”
“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别老扯过去那一套好吗。人家爹妈就在跟前,到时候跟家里面怎么说,又没结婚呢。”我正瘫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一地碎盘子碎碗。
“那也是她不上心,而且她爸妈老拿房子说事,你也别惦记她了,不是实诚人。反正你必须给我回来,这回的小李错过了真没地方找去。到时候你通过一下她的微信,多熟悉熟悉。”
我叹了口气,只得答应了。放下手机我开始清理客厅。橙色的三文鱼片黏在地上,像是碎尸现场。我辨认了一番,小裴砸的盘碗,都是她不喜欢的素款,而她最近刚看上了什么叫铜锣烧还是马猴烧的日本制瓷器。真是奸滑。她就这样,天天想着提高生活品质,天天想着远方;过日子的柴米油盐不去想,只会买辣根。
“鸡蛋和高墙,我选择和三文鱼站在一起。”一次在超市,她举着一盒三文鱼笑咪咪地对我说道。她的笑容是纯净的,我第一次看到如此纯净的物欲。
但物欲总归有破灭的时候。
我叹了口气,把三文鱼冲了冲,倒垃圾的时候顺便喂猫。我们事务所主要是做审计的,现在大环境不好干不过那些外资所,也开不出以前这么高的分红,我都不知道在这家还能做多久。那些野猫瞬间将三文鱼一扫而空,然后消失在花丛间,只留下连猫毛都没撸到一根的我。或许小裴也就这么走了一去不回。不,不可能,她那些破鞋首饰破包还在,肯定得回来拿。
第二天下班后我急急忙忙赶回家,却是丝毫未动,我写了信向她致歉,不该因她又买了新鲜三文鱼就发火,但想了想把信撕了。随她吧。装上了几件相亲穿的衣服和带给父亲的维骨力,我赶往深圳北站,乘上了去往咸宁的高铁。
旁边的是个学生,倒是精力充沛,一直在看视频。“他们沿着溪涧逆流而上,必须在繁殖期到来前到达他们的产卵地……”
我心里咯噔一下。
“每年的六月到九月,约有二十万条三文鱼被捕获,占全球捕捞量的三分之一……”
那学生瞟了眼我,然后把手机关了。我不得已问道:“你刚才看的是什么片子?”
他开始时眯着眼,又问了一遍才不耐烦地答道:“挪威的三文鱼。”
“是纪录片?”
“嗯。”
不知为何我的睡意全无,想起了小裴曾经说过:“挪威的三文鱼最棒了。”我也不知道这些各国的肥膘子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缓冲了一小段我急不可耐点开视频,和三文鱼一起北上。
“这趟旅程中最危险的是人类的鱼网。只有最幸运最强壮的成鱼能历经磨难,回到他们的出生地。”
“而在这里等待他们的是死亡的命运。”
我感到头皮有些发麻,并不只因为画面中如黑云般的三文鱼群。
“雌鱼会以岩石和水草作为产床,在湖泊中产下数千枚鱼卵。雄鱼排出精子搅动水流让鱼卵充分受精。在它们的使命得以完成后,亲鱼会力竭而死,留下的遗骸会作为其他动物和鱼苗的滋养,然后让下一代重复来年的旅程。”
那些一斤六十的三文鱼尸体漂浮在河面上,一文不值。旁白安慰道:这是它们拼搏过的见证。是留在原地巡弋,还是北上面对这终点。我曾像一条三文鱼般南下,这座《城市分级榜》上钉钉的四线小城缺少我要的食料。我想要壮大,去看看自己有多行。但在深圳打拼多年,却总有声音召唤我,回来吧,像是春晚上的智障歌曲。而我还能拒绝多久呢。是否因为我的出身使我不适应都市生活,或者我对家乡的眷恋也被刻进了基因。高铁继续北上。南北往来间,蹉跎了少年苍凉了梦。挪威的三文鱼重复了千万年的旅程,而我也不过是一条被海诱惑的鱼罢了,我只不过是追求我的欲望,对海的欲望。
手机响了,我听出小裴应该是喝醉了。当然是原谅她。劝慰一番后她应该是去吐了,我又嘱咐她闺密让她们回去路上多加小心,等了好久终于回复我说到家了。安下心来,我放倒座椅小睡一会儿。还有一小时就到咸宁。应付完相亲的差事我回去就给她买三文鱼。最好部位的三文鱼。挪威的三文鱼。我要留在深圳,我要有新的习性。
但在这短暂的梦里,我在最清的水里游着,生着,死去。一条老三文鱼告诉我,三文鱼与三文鱼并不是对立面,都在欲望的盘盏上作为三文鱼,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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