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

老黑一辈子没结过婚。

老黑的爹是一个老农民，长到灶台那么高的时候，就扛着锄头把门前的荒地开垦成了玉米地，屋后的废弃溏子也养起了水鸭，老黑的爹成了村里头一批靠着种地吃饱饭的人。接过父亲的锄头，老黑和大了他十岁的亲哥把这块地拓宽了一倍，可惜他们的父亲还没能昂着头从村东口走到村西口就歇了气。老黑哥俩在院子里办了丧事，请了整个村的人来坐席，村子里的人赶丧事有个习惯，带着小孩儿来笑轰轰的，仿佛参加的不是丧席而是哪家闺女嫁人的喜宴。

那天有个姑娘笑得特别好看，她长得很黑，不高不胖，可是一笑，把两兄弟的心都笑开了。

农村里娶媳妇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兄长先成家立业之后弟弟才能娶妻。后来，哥哥把那位笑得很好看的姑娘娶回了家。刚领进门的那天，弟弟在田里割麦子，远远看见哥哥带着个女娃娃往家里走，女娃娃走在哥哥后面，步子轻轻踏踏的，一步一步像是走进了老黑的心坎里又像是从老黑的心坎里走出去，两根麻花辫摇摇晃晃，老黑的眼睛都看晕了。女娃娃穿着白色的碎花布衣，一条沥青色的长裤和一双黑布鞋，脚下的泥沙不忍心弄脏女娃娃，一路走来竟然一点灰尘都没沾上。老黑光着膀子汗水仍哗哗的流的，漆黑的背晒得油亮亮的，老黑低着头，割麦子割得更卖力了。

老黑的哥站在田坎上叫老黑回家，有客人来。老黑望着那两步路的大门，头一次觉得离自己好远，他在田坎上找到了自己的衣服，去屋门口的水池子里冲了冲，拧干得死死的，抖开衣服上的褶子，挺胸抬头的往屋门口走去。

老黑不敢看他嫂嫂，有时候不经意瞟过去，她笑得弯弯的眼睛里面像是藏了一把火钳，可以抛开老黑的肚皮看到他真实的热烈的心。

嫂嫂生第三个儿子的时候，老黑成年了，哥哥想给老黑找个眉清目秀又能干的女娃娃。老黑第一次去相亲，他讷讷的坐在长木板凳上，眼前的女娃娃也害羞的低头，老黑心里其实有点雀跃，他偷偷摸摸的看着对面的姑娘，可那姑娘把头埋到肚子上了像只皮球，老黑说了句我走了，那姑娘轻轻的动了动点了点头。第二次去相亲，女娃娃不说话，老黑也不敢说话，在媒人家里坐了一下午，等到太阳下山了，老黑和女娃娃说，我走了，女娃娃望着他有点不舍又不敢开口挽留只好点点头。

老黑相过很多女娃娃，可是她们都不像嫂嫂那么笑，也没有嫂嫂好看。

老黑哥哥带着嫂嫂去镇里买布，不忍心花钱赶车，拉着老黑哥哥走了几十里山路，走到一半，老黑哥哥发病了倒在路边抽搐，嫂嫂急得大哭大叫。等老黑赶来时，哥哥已经走了。

老黑家的院子又一次挤满了人，她们笑着大吃大喝，老黑心想是不是只有她们自己办丧事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点难过。

村干部考虑到老黑刚成年还没娶媳妇，帮着老黑又介绍了一位姑娘，老黑心想这一次不管她笑得好不好看一定要成。可是当老黑又一次坐到媒人家里的长木板凳上时，嫂嫂急急忙忙的招呼老黑回家，老黑回家一看，是鸡把挡屋檐水的草棚啄掉了。后来，老黑相亲的时候，嫂嫂总是找各种理由把老黑拉回来，媒人让老黑瞒着嫂嫂偷偷溜出来，可每次嫂嫂总是会打破老黑的亲事。

渐渐的，老黑年纪大了，没有女娃娃和老黑相亲，村干部给老黑办了五保户，老黑觉得生活也过得去。后来嫂嫂的大儿子娶亲生子，正赶上农村推行计划生育，大儿子有两个孩子，小的那一个还没来得及上户口，眼看着快要被查出来罚款的时候，嫂嫂拉着老黑一抽一涕的诉苦，老黑便在他的独户口上加上了小侄子的名字。

老黑的五保户却被取消了，每个月可以领四百多块钱的低保一下子降到了五十多块钱。

老黑只好扛着锄头卖命的种地，有时候背着一背篓的鸡蛋走几十里路去镇上卖，有时候把家里的土鸡土鸭大米卖给城里的亲戚。

老黑走山路的时候会想，如果哥哥能看见，会不会高兴呢。

有时候也会想起好多年前的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

暮卿